夏夜,無星無月,乾坤黑寂。

我掣了一盞燈,出了城門,涉過夜露瑩瑩的長草,直到望陵江上。

望陵江畔很靜。夏蟲並不如何的嘈雜,江魚也並不如何的騰躍,一聲鶯囈,幾點流螢。小叢不知名的花閃爍著細碎的金光,遠處,隱隱可見兩窗漁家暗紅的夜火。我把燈擱在江岸頭,隻見燈明三丈方圓波光躍動不休。那是淙淙不斷的江水靜謐湧動,浮映了水上的,又撩起困倦的水草。

繾綣舞動的水藻,像情人浸濕在臂在脊的長發。

七天前的子夜他咬住我的肩頭,被汗珠滾濕的長發纏住我的發尾,紅的血與白的肌膚痛苦地被迫糾挽而綿綿。我初識情事,他久經沙場,在撕裂的疼裏我聽見他快意地低吼,而我肢體癱軟,淚水滿頰。醒後一院花柳紅紅綠綠,我枕邊空空如也。

不過又一個薄郎怨女的故事,說到風月場裏都是笑話。可薄郎薄,薄極也至多無情;怨女怨,卻不止怨自身錯付,並千年百年無絕期。

江水映著我的麵容朦朦朧朧,藻葕伴著波紋又攪碎了我的眼瞳。

我遲疑了少許,緩緩沿著沙岸走下去。冰涼的江水撫上我的腳背,再是腳踝,小腿,雙膝,漫上腰際。我沒有停,任憑細浪淹過我的胸口。漸漸地,我有一種漂浮在夜空中的奇異感覺:向上是無邊無際的黑,向下是無邊無際的暗,踩不著地,夠不著天。水逼近我的口鼻了,我深吸一口氣,將頭沉入水底。

燈籠的暖光與漁家的煙火都遙遙浮在水上,流轉模糊。我閉去自己的氣穴,開始向黑暗中墜落。

恍惚間,梵音佛誦傳來,我的靈魂脫離了我的肉身,從水中浮起,搖搖向天際大光明。

似乎太亮了些,我伸手擋了擋,腕間金鈴一聲清響。唐粉袖紗覆到臉上,經緯分明。

“女施主醒了?”

木魚聲停了。我努力地睜開眼睛,辨認出自己手上的金鸞鈴與千絲結,隔著袖紗隱約看出這是一處荒廟,我正躺在一攤稻草中。廟門邊,露出一方沙色袍角。

這是,到陰間了?陰間也會有佛寺麼?

我低低道:“你是誰?”

溫潤的僧人音聲:“一介遊腳僧人耳。”

“陰間,咳,亦有遊腳僧人?”我壓下空氣驟然湧入肺部的不適感,但還是禁不住嗆了一下。那人微微一頓,語氣平緩道:“施主尚在人世,貧僧也未赴黃泉。”

原來,我竟未死成麼。一時又想到那繚亂柳敗落紅,風塵姐妹輕蔑上挑的眉毛與指尖落下的雞頭米,我心頭一沉,語氣不由冷了下來:

“你為何救我?”

“見死不救,不是出家人行徑。”那方袍角動了動,隨後是法杖鈴鐺相擊叮當,似乎已經起身了。那僧人在門外輕輕道:“施主已昏迷三個時辰,貧僧唐突,為施主把了脈。施主下水著了涼落了些病根,今後還請少近陰寒為妙。”他略停一停,又接下去:“貧僧愚鈍,不知施主何故輕生,但若為骨肉,能投生為一家自有一家的緣分,路漫漫非生死之功;若為摯友,須知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他變,你變,何必非求而大同;若為情,為義,施主先看國在哪裏,家在哪裏,豈有不通透?”

我漸漸回了知覺,聽他講來,那語氣語調分外熟悉,活脫脫是我曾聽慣了的。

隻是,在哪裏聽慣了?

兩聲竹屐齒叩,他回過身來淺淺一拜,“施主珍重,貧僧告退了。”

我突然想記下他的模樣,偏了頭。

後來我常常想,如果我沒有心血來潮的想最後看一看這個人,一切是不是都不一樣。

他直起腰,他轉過身,他淡淡踏出簷下,袍褶的每一分流動我都意外地眼熟。我還是不敢確定他的身份,但這並不妨礙我紮掙起身子,顫聲吼:“等一等!”

僧人停下了,回身雙手合十念一句阿彌陀佛,“施主有何吩咐?”

我咬著牙道:“你與我說這麼多,我聽你像是一位故友。”

他笑了:“貧僧無牽無掛之人,在昭京城何來故友?施主記錯了。”

上午的陽光照入屋內,勾勒出他筆挺的身形。我撤下袖紗,這才看清他的臉:清秀,溫潤,如山間溪水衝淌的璞玉,上用鬆煙幾筆,描出沉靜眉目。隱隱約約還能找到舊時模樣。

“我很少記錯。”我低聲喃喃,“大師法號,可是慧覺?年少時,可有一個頑劣女童,日日追著你鬧著你,叫你小和尚?”

鬆影在他麵上微微一晃。我看見他腕上佛珠輕輕一抖。

“……正是。”

“冒昧,施主當年是何名姓?”

我笑了,唐粉裙裳如槿花層層披落,“如秀。還是同原來一樣,叫秀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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