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為了尋找我大姐,在沒有吃的情況下,仍然不肯往回走,仍然繼續翻山越嶺,找村落,去打聽。她雖然可以說是進了乞討的行列,但她並不是請求別人施舍,而是去問人家有事做沒有?她用幫人家做事,譬如洗衣服哪,譬如挑水哪,又譬如去砍些柴哪,來換取一兩餐飯吃。至於夜裏睡覺,人家能有一個地方讓她睡一睡,她就表示感謝,人家若是沒有那個意思,她就在外麵找個避風的地方躺下。因為她根本就不怕有人來欺負她。當然,她也有害怕的時候,但她一害怕時,就用連日本鬼都被她殺了的事來壯自己的膽。
整整三個月,我母親幾乎走遍了全州的每一個村落,終於找到了那位分南瓜給我大姐吃的老人。
老人隻知道我大姐第一次逃出來的事情,也就是我大姐跟他說過的那些如何被抓,在路上看見些什麼,又是如何逃出來的事。而我大姐第二次被抓,雖然是和老人同時被抓的,但日本鬼這次將老人和年輕一點的分開關押。老人曾說我大姐是他的孫子,結果還是被分開了。從此就再也沒見過我大姐。老人隻是可以肯定一點,我大姐第二次被抓時,那些日本兵,不是第一次抓我大姐的日本兵。因為剛被抓時,老人曾悄悄地問過我大姐,是不是原來抓她的鬼子,老人想著如果是原來那幫鬼子,那就更加不得了!我大姐連連搖頭,說不是原來那幫鬼子,不是原來那幫鬼子。
老人說他能夠活下來,那真是無法去講。他本來已經倒斃在路上,不光是日本鬼以為他死了,就連同村的也都以為他死了。可他後來竟活了過來。
當我母親告訴老人,那孩子其實是她的大女兒時,老人的臉色變了。
老人顫抖著說,他們被抓後,一到夜裏,日本鬼就將他們的衣褲全部剝光,拿走……
我那剛滿十歲的大姐的命運,已經可想而知了。
日本人投降的第二年,被燒毀的老街又成了一條街。
老街又成了一條街時,江風已吹得人臉上起苦瓜皮皺褶。而街上的人,依然隻穿著一條青布吊腳大筒褲。那僅存的一點錢,全都投入鋪子的重建上去了。身上能賣的東西,也全都賣了,賣了換錢建鋪子。
腳上自然不會有襪子,趿拉著一雙家製千層底布鞋,褲腳和鞋口的空處,露出一截魚鱗狀硬瘢,黑紅黑紅的。並不是他們不怕凍,而是為了省下那做褲子的半尺布,和那雙襪子錢。
鋪子的主人雖然多了許多新麵孔,但在街上一見麵,依然是先要打點禮性問候。
“你老人家,吃了嗎?”
“吃了哩,你老人家。”
或者是:
“你老人家,吃了嗎?”
“嘿嘿,你老人家,日光還早哩!”
回答的所謂“日光還早”,其實就是沒吃,省一餐算一餐,省下來的糧食,也是為了開鋪子。
盡管是勒緊褲帶,但不能說沒吃,老街人依然講究那麵子。
2004年秋冬之交,完稿於新寧白沙、長沙;
2014年9月修訂於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