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們心目中,她是一個沒出閣的野鬼、瘋鬼、騷鬼,所以才沒資格入穴,被埋在路邊。任千人踏萬人踩,千人罵萬人唾。她出殯那天,正趕上鬧地震,暴雨呼嘯,驚雷震天,把土地爺廟前那棵百年老槐樹都劈下半塊樹頭來。
人們吃驚,害怕,憎恨,咒罵:“好命硬的小騷X,收她一個人弄得天崩地裂。”
“在世不是個好民,到閻王那兒也不是個順鬼。”
抬棺的幾個小夥把她的棺材推進墓坑,沒填上幾鍁土,就在忽雷閃電中一個個嚇得丟了魂似的往家跑。跑到門口,先喊家裏人抓一把草木灰在門邊撒一條線,才邁進家門,以防她的鬼魂跟進家來。據說,鬼是怕灰線的,灰線就是鬼難以逾越的一堵牆。
三天後的夜裏,有人看到她的哥哥給她圓墳。他一邊掉淚一邊埋土,她的墳是他用淚水和泥築起來的。
“可憐的妹妹,是哥哥害了你。哥哥對不住你呀!”
圓完墳,他就跪在墳前一直哭,雞叫了才離開。臨走,自己打了自己一陣嘴巴子,嘴角出了血。
自然有人窺視,心裏便罵:畜牲,還有臉哭哩!早知如今,何必當初。打爛那不要臉的臉皮也贖不完自己的罪孽。
他有罪,妹妹的死是與他分不開的。
妹妹像其她姑娘一樣,有一個好名兒:桃花。她是三月生人,正是桃花盛開季節。然而,她卻生錯了人家,爹是地主分子,娘是地主婆子。她盡管生在新社會,仍擺不脫地主子女的命運。她向往知識,然而隻上了兩年學,便在孩子們的欺侮中退了學。後來,娘死了。爹又加了一頂四類分子的帽子,每天天不亮就去掃街。全村的街都得他掃。她可憐爹,陪爹一塊掃。掃落了晨星,掃落了月亮,迎來了太陽。太陽在她身上是無光的,她不覺得暖,隻覺得心裏冷。爹頭上的帽子越來越多,文革中又成了反革命,被造反派“革”去了生命,永遠躺在了他那老地主的懷抱裏。從此,一個家隻剩下了她和比自己大五歲的哥哥。
十七八,一朵花。她十八歲那年,出落得比桃花還美。盡管時常一身破爛的衣服,卻遮不住她青春的風韻。她那玫瑰色明淨的臉蛋,她那像寶石一樣閃光的眼睛,她那像柳葉一樣細嫩的眉睫,襯得整個身姿放出光來。小夥子見到她,無不多瞅幾眼。可是卻無人敢向她求婚,娶她做妻子,寧願娶一個傻、黑、粗的貧農老婆,夜裏睡自己的女人偷偷去想她。
一轉眼就是十年。她二十八歲那年,哥哥三十三歲。仍然是一個男光棍,一個女光棍。一天,媒婆邁進他們家,來給她說親。她高興,哥哥也高興。可說得男人卻讓她敗興,男的是一個比她大十五歲的憨男人,隻是占個好成份——貧農。下聘禮那天,她傻了似的,吃飯無滋味,做活丟三拉四的,錯把堿麵當鹽放進萊鍋裏。夜晚,月牙像問號掛在天邊,一會兒就被雲層遮住了。起風了,風吹得樹枝沙啦啦的響。她沒有了睡意,來到哥哥屋。一盞小煤油燈照著兩張憂愁的臉。
“哥,俺就跟這樣兒的主兒過一輩子”好久,她說。
“唉,誰讓咱成份孬哩!”哥哥無可奈何。
沉默,久久的沉默!
她突然哭了,聲音由小變大。
他在卷炮筒煙,一連卷了五支。然後一支接一支的抽,煙霧繚繞。煤油燈已微弱,就像一隻小青蛙的心髒,一跳一跳的。
“咕喵,咕喵……”
“咕喵,咕喵……”
外麵夜貓子在叫,叫得人頭皮發緊。
“咕喵,咕喵……哈哈哈……”
“咕喵,咕喵……哈哈哈……”
外麵夜貓子在笑,笑得人脊梁溝發冷。
她心裏有點怕,向哥哥跟兒挪了挪,哥哥也好可憐哩。五年前,她曾經同意給哥哥換親,盡管對方男的不大中意,但為了哥哥,她認了。結果對方的妹妹不同意,說自己家是地主,死也不再找個地主兒,以後生兒育女也戴黑帽子。那一夜,她哭了,哭自己命苦,哭哥哥命賴。一頂壞成份的帽子,害得他們好苦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