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焉苦笑。這正是自己所憂心忡忡的。欣慰在如此遙遠的地方,也已有人同憂。並慶幸,自己的文字雖然拙了些,但不在流行之中。不然,此刻肯定已經無地自容。若是有機會,該跟那個複旦女大學生聊一聊啊,她想。但眼下,還是該把走遠了的話題拉回來。
“這也是在背誦妹妹的話吧?”
身側女人不好意思一笑,平添幾分嫵媚,讓人知道那個叫李占山的男人何以不能忘情。
簡短安慰地解釋幾句,說流行小說就像流行感冒,是季節和風造成的。來得雖不由人,但終究會被治療。不管怎樣,它們不能夠居於主導位置。時代腳步在朝前邁動中會完成揚棄。然後提了個已知曉答案的問題。
“你還沒有說為啥這樣對他好?”
話頭就回來了。答句很是優美:“如果不,他就會成為一個有陰影的人。而他應該像現在這樣仿佛陽光,將每一個需要關懷的人,將事業照亮。舜成支書的身邊需要這樣的人。曼陀北村需要這樣的人。”
還有,也為給何安祈福。她在等著他回來,共同過後半生的日子。曼陀北村和它的所有村民都變了,相信何安也會改變的。他一定會變的。其實,在服刑之前他就已然悔過。“都是過去的窮啊,貧窮會助長人的劣性。你看陸顯堂,現在表現多好?回來後主動到村裏請求勞動。舜成支書把杏仁飲料廠交給他,辦得紅紅火火。何安當過那麼多年村會計,真想往好裏幹,會的。論腦瓜兒,他比哪個都不差,回來後真上了正道,會走得又快又好。”
再有一年零兩個月,他就回來了。
03
慧鑒法師的文著初卷已成。胡文焉讀了一遍,隻覺瑞靄氤氳,滿麵清華,一份淡極而豔的韻致。文字仍舊直指人心,但已不是古佛籍模樣。筆墨緊隨了時代,佛教文化綻放出新鮮花朵。
千層浪裏翻身,
百尺竿頭立足。
這是慧鑒法師懸掛案前的一副對聯。說現在的鄭舜成正當下句情狀。上句已經過了。“是立足,而不是更進一步。”像是誰站在對麵辯論,他不容置疑這麼說了一句。他的認為,百尺竿頭處立足才是最難為。
胡文焉不會和他辯論的,她隻是微笑,心裏像含著丹一樣好。佛學與文學已然交會了,在信仰的點上。要是普天下人都能感受到她此刻生命的喜悅,她願意下一生仍舊苦行。
更進一步,真的會是事物的反麵嗎?她笑吟吟走在風裏。要是總能有這樣的風吹著,什麼樣玄妙的念頭不能在腦子裏低回呢?不是幸福呢?
後來,她心間閃出完全不同的四個字:大地複活。才知道自己一直並沒走出來。將這四字一筆一畫寫在地上,細細端詳,點一點頭,嗯,它可以描述一切。
這時是坐在老榆樹下了,月兒彎細,繁星滿天,又是一個古詩樣的夜晚。忽地就想起幾句古詩來:
一時製美玉,
千載助興亡。
中原既失鹿,
此寶歸北方。
抬起頭問老榆樹,耶律隆緒寫這詩時,是不是剛剛打了勝仗?聽到嗬嗬一陣笑聲,說你想聽古代戰爭故事,我給你講一個精彩的。就講起來。
說那是在康熙時候,三百多年前啦。有一年秋天,噶爾丹借口追擊喀爾喀三部,統率十萬鐵騎南侵。康熙大怒,禦駕親征。有一天,就打到烏蘭布通草原上來。那時候咱草原呀,古樹參天,蔥蘢蒼鬱,是一座浩大的原始林海。讚頌的詩句多著呢,什麼“山深聞喚鹿,林黑自生風”啦,什麼“水邊榆柳茂,荒草深數尺”啦。兩軍對壘,各自逞強。清軍的優勢是有鹿角槍炮等先進武器。噶爾丹是善借地形之利,他們把駱駝的兩條腿綁牢實,讓它們趴在地上,再在上麵堆起木箱垛,再蒙上用河水浸濕的厚厚羊毛氈,做成戰壕。嘿,還真把清軍給難住了,強攻幾次都不成。最後急了,改變戰術,不再進攻,隻把火炮集中起來猛烈攻擊。這下噶爾丹傻了,他的駝陣哪受得了這個呢?眨眼間駱駝全被炸死,陣地訇然斷裂。清軍見狀,帥旗一揮,掩殺而來。噶爾丹落花流水,倉皇逃遁。這幫壞蛋啊,為了保全性命,竟然用縱火燒荒的辦法阻絕追兵。唉!
罪孽啊!罪孽啊!
咱這地方,最怕的就是火。偏偏那天風又大,火焰被大風一推,一下子就躥出去好幾丈。頃刻間數百裏內火光衝天,濃煙蔽日,花草樹木都成灰燼焦炭。
奇怪的是,火魔離去後,光禿禿黑糊糊的焦土之上,竟然突兀矗立著一棵怪譎的大樹。樹上密密層層,或纏或掛,爬附著成千上萬條蛇。中有一巨蛇緊緊貼在樹幹上,像是給大樹穿了一條綿厚長裙。蛇嘴裏紛紛流吐涎水,蜿蜒彙聚,將大樹周圍數十米的草木土石浸濕,形成安全隔離帶,使得火不能近。
這早都聽過了,她跟它第一次說到陶可時,它不是就說過?陸二楞一夥人架在它身下即將燃燒的巨大柴堆,使它想起往日劫難?胡文焉調皮地眨眨眼睛,那麼老榆樹也像上了年紀的人一樣,愛嘮叨往事?那就說吧,它肯定是把她當成了孫女。說不定,她哪一世,真的是它的孫女呢,是它身邊淡淡黃沙上,一棵迎風搖曳的小榆樹。這樣的想法使她險些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