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篇小說 塗自強的個人悲傷(方方)(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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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並不寬,石頭遍布。

水在石頭縫裏流,風小時可聽到的的哆哆聲,像是兩人在嘰呱地討論,如少女的清脆,間或似還有笑。山裏的風經常很大,於是更多時,流水轟轟著撞石,倒像男人們甕聲甕氣地爭執。越朝山裏,路越細窄。兩架山便對臉凝望。山影也就輪流倒在對方的身上。

下了幾天雨,木橋垮掉。村長原說馬上就修。眼見雨又要下,村長就又說,等雨停穩再修吧。

塗自強從溪南村回來。過河時,踏著石頭,一步一躍。以前上學,他懶得走橋,也這麼跳。人之本能許多都與動物類同。塗自強每跳石頭都有愉悅之心。但在這天,他卻心神黯然。

塗自強捏著采藥給的詩。適才在板栗樹下與她揮手作別時尚且放聲大笑,轉身拆紙展看,卻發了呆。想回頭再去說點什麼,終是忍了下來。二十幾裏山路,這詩竟一字一榔頭地敲打他。落在腦袋頂,也落在胸口,痛得他走走歇歇。還沒到家,所有字便如石匠鑿了兩道。腦袋裏一道,心頭上一道。

不同的路

是給不同的腳走的

不同的腳

走的是不同的人生

從此我們就是

各自路上的行者

不必責怪命運

這隻是我的個人悲傷

采藥落榜了。她情緒低落,不想多話,隻是在這張淡藍紙上寫字,然後交給他。塗自強想起,這是他在縣城配眼鏡時,特意到文具店買下的一疊藍色信箋。他知采藥喜歡寫點什麼。

從石上一躍上岸,塗自強未及站穩。迎麵過來一頭牛,牛背上坐著四爹爹。四爹爹說,強伢,說是你考取了大學?

塗自強點點頭,說是呀。

四爹爹說,要去漢口?

塗自強說,嗯。不過學校不在漢口,在武昌。

四爹爹便拍著牛背大笑,說好好好,都一樣都一樣。我塗家也出了人才。

四爹爹的手太重,拍得牛不知所措,兩眼露出恓惶。塗自強淡淡笑道,四爹爹,隻是上個大學哩,還不是人才。

四爹爹說,咋不是?村子裏盧家孫家,沒一個大學生吧?村長的兒,也沒考取是不?何況你還不是去襄樊,是去漢口!你四爹爹,還有你爹,你一籮筐的叔伯,哪個去過漢口?你不是給我們塗家爭光又是咋的?

塗自強想想也是。塗家在村裏是小戶,一直受氣,這回也算可以揚眉一次。四爹爹說,強伢,你這口氣爭得好。想當初,你生下來,你爹叫我給你取名字,我就想到兩個字:自強。我們塗家沒有別的,就是靠自家強。

塗自強笑道,難怪我考得好,原來是四爹爹的名字取得好哩。

四爹爹便高聲笑起,嘎嘎的,河兩岸滿山的樹如被大風吹刮,也都嘩嘩嘩的。牛也被這笑聲感染,恓惶不見了,它哞地叫了一聲。四爹爹說,看,我屋裏三黃都替你高興哩。

風掠過塗自強耳邊,夾雜其中的笑也轟隆隆地過去,響亮且歡悅。塗自強原本有些痛得緊緊的心,竟被這聲音舒緩下來。

這天夜裏,一家人都高興,且睡不著覺。父親一向呆板的麵孔,也活動起來。嘴角邊漫出笑意,又似不是。母親慌張地進出,不知忙些什麼。還不停地轉到案前,給擺在上麵的觀音菩薩拜上幾拜,嘴裏嘟嘟囔囔地說上幾句。四爹爹領了遠親近鄰幾個過來祝賀,錄取通知書便在這些黑糙的手上傳來傳去。一夥子七嘴八舌地又坐了許久。

塗自強沒有加入談話,他隻是靜坐一邊。劣質煙霧嗆得母親連連咳嗽,她的眼睛被灶火熏得早已渾濁,見煙淌淚,此刻便又淌,是因高興還是因煙熏也無人曉得。直到夜靜得狗都懶得叫了,此時人們才一個一個高聲地咳著離開。

這晚的塗自強也久睡不著。他有許多的高興,但也不盡然。月光從屋頂亮窗漏下,很淡卻很晃眼。采藥的臉和詩便都在那片光亮處遊蕩,沒有言語,隻是靜走,仿佛鬼魂。塗自強迫使自己閉上眼睛。這鬼魂便越過他眼皮,浮在暗中。塗自強隻見自己一步一步地隨它而行,然後抵達一處沙漠。沙漠了無邊際,亦了無一人。他已不知他追隨著誰,隻知剩他一人在苦苦掙紮。掙紮到脫力,連路都走不了,於是爬。爬去爬來,他亦不知自己要爬向哪裏。驀然間,身邊有駝鈴來去,清脆嘹亮。人們抬頭走路,笑聲夾在鈴聲裏,全然不覺有他存在。他也就低頭不看,努力地在他們腳邊爬著,駱駝蹄幾次都踩到他。他痛得嗷嗷叫喚,聲音壓不住駝鈴裏的笑,自是無人聽見。就這樣,他把天色爬出了朦朧。亮窗裏的光變得明亮,然後發熱,熱氣落在他的身上。莫名中他就醒了。揉眼時,恍然還在爬。並在身後爬出一行字。字很清晰,浮在黃沙上。風刮得嗚嗚作響,竟未吹散它們。塗自強看得很清楚,是九個:這隻是我的個人悲傷。

太陽升得老高。塗自強走出屋門。母親正喂豬。豬是前幾個月才去鎮上抓回的。母親說,看,小黑長得多肥呀。小花前陣子瘦,現在又回過陽來,見天長肉。等你從大學放假回來,它倆,哪個肥就殺哪個。

塗自強自上中學,家裏就沒讓他喂豬。他想接過飼料,母親卻避了下身,說這個活兒哪能讓你做?又說,我煎了麵餅,放了雞蛋,是今早上家裏的雞特意為你下的。

塗自強很少起得如此晚,他說,媽你怎麼不叫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