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自強被這個電話內容弄傻了。半天他都回不過神來。村長掛了電話他還聽著手機。趙同學忙問,什麼事?你家出了什麼事?
塗自強茫然道,說我爹晚了就見不上了。正搶救哩?為什麼搶救?
一邊的同學都急了,公共汽車來了也都沒上。圍著塗自強東一句西一句地討論。趙同學說,你傻了呀?搶救,就是說你爹有生命危險!
另一個同學吼了起來,說你他媽的怎麼沒經過事呀,就是說你爹要死了!
塗自強這才猛然清醒。扶著車站牌的柱子站了幾十秒,才說,這不可能。我爹一向都好好的,怎麼可能突然有事?
冬天的寒風颼颼刮來。幾個年輕人圍在公共汽車站幫著塗自強分析這消息的可能與不可能。所有的分析都沒有意義,有意義的就是塗自強趕緊回家一趟。他的爹他親愛的爹或許正在等著他。
趙同學自語了一句,我真笨,說著拿過塗自強的手機,照著打來的電話,回打過去。他在電話裏嘰嘰咕咕地說著。塗自強絲毫沒聽清他在說什麼。好一會兒,他掛了電話,對塗自強說,回去吧。回家去吧。
6
塗自強趕乘最早一班長途汽車回老家。出來三年多,居然一次也沒回去。他滿腦子隻有一個想法,就是省錢省錢省錢。為了省錢,他似乎什麼都肯做。一直覺得,省錢就是孝敬爹媽,就是能自己靠自己讀完大學,就是沒有爹媽的資助自己也能過得好。掰著指頭數,同學中沒幾個像他這樣的。他就是想為那些貧窮而自強的同學做個樣子。
但是現在,他坐到了車上,車輪朝著他的家飛速旋轉。凜冽的寒風在窗外刮得呼呼響,像極山縫裏呼嘯而過的聲音。此一刻,他才覺得自己是多麼地想家。想他那個山窪裏的小村莊,想他辛苦一生的爹媽。甚至,他連采藥都想了。記得他們相好時,他最喜歡暢想他們的未來。曾經還對采藥說,將來一定要和她一起手拉著手逛漢口,就像真正的城裏人那樣。而現在,他人到了城市,且在這裏住了三年,但他卻沒有去過漢口。因為他的生活裏根本就沒有同他手拉手的人。采藥說,這是她的個人悲傷。塗自強想,這恐怕也是我的個人悲傷吧?
路途很長,足夠塗自強想一路。考研業已拋至雲霄之外,在他思緒不到處鬼魂式遊蕩。而他亂麻般的胡思亂想中,糾纏最凶狠的卻是他的悔意。他不敢想父親會有什麼事,他根本不相信這些。走的時候,父親沒有說什麼話,隻是站在板栗樹下,一直望著他。三年來,父親的目光,從未再現。而這一刻,卻在眼前顯現,像浮雕一樣,越來越清晰。塗自強自責地想,難道省錢比父親還重要?錢能買到同爹媽的見麵?能買爹媽想我和我想他們?能買到爹媽見兒子的歡喜以及他們在村裏的自豪?
長途車進了縣境,還沒抵縣城,塗自強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講電話的人沒有介紹他是誰,隻是說,沒到家吧?先別回去,直接上縣醫院。塗自強的心怦怦地跳,他說,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那人說,來了就知道。然後就掛了。
這時的塗自強很是慌亂,但他什麼都不願意細想,更不願意猜測。他隻是不停地在心裏對自己說,哪有什麼事?山裏人就喜歡把芝麻大點兒事看得天樣大。沒有戰爭又不鬧土匪,一個山窪裏,能有多大的事?
但實際上塗自強見到的是比他任何想象都要大的事。那也是他最不想見甚至全然不敢去想的場景:他的父親躺在醫院的一個角落。泛黃的白布單罩住了他的麵孔。他的母親鐵青著臉坐在旁邊。村長和他的老婆正在勸著她。村長說,你就哭出聲吧,哭出來人舒服一點。
塗自強的母親說,我為什麼要哭他?他這個沒出息的,活著不好,偏要去死。他這一走,我兒心裏該有多委屈?
塗自強隻覺得自己的血往腦門上衝。他衝過去叫道,咋回事?這是咋回事?我爹呢?為什麼?沒有人回答他。他轉身撲到他父親的身上,意欲掀開白布單確認一下,那裏躺著的人,是不是他的父親。
村長一把抓住他。村長說,強伢,那是你爹。你別看了,已經罩上布了,別驚擾他。你是大學生,關鍵時候頭腦要清醒,先照顧下你媽吧。
塗自強這一刻才知道,自己從此沒父親了。他蹲下身,一邊哭,一邊跪到母親跟前說,這是咋回事呀?我走時爹還好好的。早知道這樣,我上個什麼大學呀。
母親說,你說啥瞎話哩!哪能不上大學?這是他的命。
晚間,縣裏派了輛卡車,村裏又來了幾個鄉親,幫著把塗自強的父親抬上了車。塗自強和母親相依偎著坐在父親的身旁。卡車上破舊的帆布篷在寒風裏呼啦啦響。父親的遺體被白色的布單裹著。車上原是裝了紅磚的,白布上便蹭了不少紅色。車向山裏駛去,大車燈劃破了前方的黑暗。熟悉的回鄉路在塗自強眼裏格外陌生。他從沒以如此方式回過家。這一切都給他一種不真實感。他努力地想讓自己清醒,卻依然覺得懵懂萬分。
風幾近刺骨。車顛簸著朝家裏行進。母親身子晃來晃去,卻一直沒有停嘴。母親說,村裏修路,原本是經過盧家的地。可他們盧家在縣城裏有人,硬讓人給改了線,就變成從咱家墳地過了。也沒見人上家裏說一聲,就給平了。等你爹知曉,路都修到十幾裏遠去。你爹急了,找修路的。修路的說他們按圖紙開挖哩。荒郊野外,無主墳多的是,哪裏顧得上這個?你爹又上盧門理論。他們盧家根本不承認有這事。且跟你爹吵,說你家墳地那風水也夠晦氣,四個孩子沒了三個,屍首都見不著,平了也就平了,沒準還轉個運。你爹嘴蠢,哪裏說得過他們?再去找村長,村長說是村裏早貼了告示,通知遷墳,你們咋不看?告示貼在幾個大村裏,咱這坳裏,又隔著山梁子,怎麼看得見?你爹氣不過,到鎮上找領導,領導說,國家修路事大,還是你家墳事大?已經平了,難不成把骨頭找回來?你爹找不著說理的地,氣得吐血,第二天就爬不起來。我也顧不得墳不墳的,拉著車先賣了豬,用那錢帶他去醫院看病。鎮上說得去縣上。我又拉著他去到縣裏。縣裏醫院這也查那也要查,不帶藥,光這查的費就把咱賣豬的錢花沒了。查完說是最好住院,到那窗口,又說要交大筆的錢才成。你爹他再也不肯見醫生,死活要回家。他知道,咱衣袋裏根本沒了錢呀。我找醫生開了一點藥回來,他就這樣一直在家躺著,怎麼躺都緩不過勁。這病了也有好一陣,不想跟你說,怕擾了你學習。這幾天,寒得厲害,他的病立馬見重,夜裏盡說胡話,說祖宗不饒過他,要鞭他九十九天。我慌了,找你四爹爹。四爹爹說,人比啥都要緊,還是想法子弄錢進醫院吧。我一想,是這個話,人要緊哩。慌得又四下借錢。村裏人,哪家富?哪有人借得出?我隻好上我娘家去。走前,他說,你這樣借,我兒將來咋還得起?我沒理他。結果回來就不見他人。忙求著村裏人幫著尋。結果,在新開的路邊找到了,那原是他爹娘的埋骨地。他趴在那裏,渾身冰涼透了。村裏鄉親趕死趕活送他到醫院,沒進門,人就沒了。你說這老東西怎麼能這麼死心眼呢?不就是個墳嗎?死人能比活人重要?我兒大學馬上讀完,眼見著可以帶爹媽住城裏享福,他卻沒了命。這樣的風水要它作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