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雅萍經常即興地唱起來,眼裏飄過無數風雲,仿佛重新經曆了一遍年輕歲月。陳忠誠已經唱不了了,但是他張著嘴開心地聽,聽完一首,衣領就被口水打濕了。崔雅萍於是就給他縫了幾個圍嘴。他戴著圍嘴,坐在溫暖的陽光中高興得拍巴掌的樣子,就像個胖娃娃。
我愛上了這美麗的時光。夜晚,躺在床上,我甚至想,難道是上帝把我童年失去的時光又還給我了嗎?
蕭偉動情地對我說,他們是真的相愛,希望我們老了,也能像他們一樣。我說,我可不要像我姥姥那樣,苦了自己那麼多年。蕭偉馬上說,舟兒,你相信我,絕不會讓你受傷!那就讓別人受傷嗎?舟兒,我愛你!我沒法騙自己!要是有一天,你又愛上別人了呢?不會的!我怎麼相信你?時間!你給我時間,我會證明給你看的。時間不是也證明了你姥爺是愛你姥姥的嗎?可這時間裏有一多半是苦的,我害怕。我這樣說著,卻緊緊抱住了蕭偉。
然而,上帝對被苦的時間浸泡過的崔雅萍卻並不仁慈。有一天,她正給陳忠誠喂水,忽然就按住前胸倒在了地上。我嚇壞了,慌忙把她扶到沙發上躺下,她的額頭滲出了汗珠,臉色白得像一片棉絮。陳忠誠驚懼地看著她,不知所措。我趕緊撲到電話機旁,撥打了120。當幾位白衣天使抬著擔架進到我家裏的時候,陳忠誠好像明白了什麼,他一下子撲到崔雅萍身上,失聲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嗚嗚地不停說著我們都聽不懂的話。而崔雅萍卻好像聽懂了,她摸索著,攥住了陳忠誠的手。兩個男大夫費了好大勁,才把我姥爺從崔雅萍身上搬走。崔雅萍忍著疼痛,目光始終跟隨著陳忠誠,直到被抬出家門。
崔雅萍被診斷為肝癌,晚期。
陳紅抱住我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自責。崔雅萍清醒了之後,執意要回家治療,放棄住院。她對我媽媽說,就讓我跟你爸再多待兩天吧。沒人能拒絕這個理由。
崔雅萍迅速消瘦下去,頭發也一下子變輕變白變軟了。陳忠誠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她的床頭,每天就坐在那裏看著她。崔雅萍平靜地接受著他的注視,沒有絲毫不自然。有一天,她請求陳紅去她的家裏,把她的壽衣取過來。然後,和姥爺的壽衣摞在一起,放在床對麵的五鬥櫥上,一抬眼就能看見。又過了幾天,她又跟我媽媽說,想照張相,6月12日那天。陳紅問,一定要那天拍嗎?什麼日子?她說,你別管。陳紅說好,我把攝影師請到家裏來。我姥姥搖搖頭,不在家裏拍,去外麵,去千山。陳紅有點為難了。
我跟蕭偉商量,怎麼辦?蕭偉說,你放心吧,我可以借一輛大點的SUV,在後座鋪上被褥,她累了,可以躺著。攝影師也不用請,我就能照。你行嗎?怎麼不行?哥哥我可是省攝影家協會的會員呢!哦,原來你這紈絝子弟把工夫都搭在這上了。蕭偉顯出無辜的樣子,不是這樣的,每天早上都要穿上襯衫去上班的,我爸爸對我很嚴厲的。
事情就這麼安排好了。我對我媽說,都拜托一位朋友了,肯定沒問題。陳紅追問,哪個朋友?叫什麼?我說是個新朋友,你不認識。她的眼神更加充滿了探詢,新朋友?男的?我點點頭。王小舟我告訴你,給我長點心眼,別傻了吧唧讓人給騙了。媽,你瞎說什麼呢!我有點生氣了。也好,過來我也瞧瞧。瞧什麼瞧,人家來幫忙的,又不是相親!陳紅意識到自己說得過分了,不再接茬,轉身去了廚房。不一會,她係著圍裙,手裏擎著一把韭菜又回來了。舟兒,媽還是不明白,老太太為什麼非要6月12日這天拍照呢?也不是她生日啊。我說,那會不會是結婚紀念日呢?我媽媽眼睛一亮,去,舟兒,到你姥爺的房間,寫字台右手最下麵的抽屜,有一本影集,拿過來。我倆共同打開了這本散發著歲月氣息的老影集,找到了那張陳忠誠和崔雅萍的二寸結婚照,上麵清晰地印著白色手寫體的日期——1962,6,12。一點不錯,金婚!我媽媽突然就趴在相冊上,哭了,韭菜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