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老校長找到我的那天,我的心情正是最黑暗的時候。我遞交了辭職書,告訴領導我不想玩了,我一個近三十歲的剩女,連愛情都對我關起門來,我對這個世界已經厭倦了。領導用奇怪的眼光盯了我半天,最後說:“丫頭,你先休假吧,別他媽的胡思亂想。”
我的領導哪兒都好,人長得帥,工作能力也強,我甚至曾經覺得我已經愛上他了。但是,他就是嘴裏愛說髒話這一點讓我反感,很反感。但那天我沒和他吵,也沒瞪他,我疲憊不堪,隻想回宿舍睡覺。
就在宿舍門口,我看到久違的老校長盤腿坐在地上,安逸得就像坐在自家炕頭。
老家夥看見我時咧開了他那曾經全校聞名的大嘴巴,於是笑容燦爛地在他的大板牙上綻放開來。叫他老家夥不是貶義,是我們全體女生當年對他的昵稱。我們愛這個小老頭兒,就像愛我們的老爸。可是今天,我沒心情,沒來由地就想這老家夥是不是有事情求我呢,不然幹嗎千裏迢迢地跑到這兒來?我很煩有人求我辦事,尤其在今天這樣的倒黴日子裏。我勉強地笑起來,並讓笑容僵硬在臉上,同時打開門鎖,邀請他進來坐。老家夥顯然看出了我的沮喪,乖乖地把嘴閉上了。
我想為他倒水,可暖瓶是空的。又為他拿水果,可兩個蘋果一個爛了,另一個皺巴巴的像隻核桃。我很困倦,眼皮總是要合在一起,隻能硬撐著,神誌便一陣陣恍惚起來。在恍惚中我說我去給您打點兒水吧,老家夥就在我背後說:“不用了,你還是先把窗戶打開吧。你這裏的味道像看守所。”
我承認我的生活像一團亂麻。我本來就不是個淑女,糟糕的心情和巨大的工作壓力更使我沒興趣也沒力氣收拾我的房間。我暗暗瞪老頭兒一眼,推開窗戶,突然湧進來的新鮮空氣讓我打了個冷戰,我這才知道我屋裏的混濁確實令人難以忍受。
“鄭小婷,你怎麼過得這麼狼狽?”老校長攤開雙手,語氣裏滿是同情,也有點兒責備。他的語氣讓我想起了當年,眼淚一下子就把眼眶漲滿了。我恨自己不爭氣,背過身擦了一把,說:“還不是工作太忙。您那會兒盡教我們榮譽和責任了,可從來沒告訴我們也會累死。”
老校長看著我,半天沒說話。突然,他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得大板牙全露出來,一顆顆的像是要飛的子彈。我看著他笑,心情也有點兒輕鬆了。他卻突然止住笑,一本正經地說:“你這個樣子我倒放心了,你不再是小丫頭了。好吧,我是來這兒開會的,要馬上去報到。我順便來隻想問你,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家族史?”
這真是莫名其妙。
我被他說得愣了半天,然後說:“我能有什麼顯赫的家族史值得您千裏奔波地來找我?您不是不知道,我爺爺好像還值得吹一吹,可我爸爸鄭謙,雖然是市政府副市長,但是排名卻是最後一個,分管些民政、檔案、地方史誌等一些不鹹不淡的工作,整天念叨的就是平穩著陸後釣魚去。”
我說到這兒哽住了,因為我看到老家夥眼睛裏泛起一片神秘的光澤。他看著我,溫柔,和藹,又有些詭異,像是在給我施行某種魔法。我咽下一口唾液,艱難地問道:“難道說,我們家還……”
他嘿嘿一笑,笑得我渾身發冷。我知道,有什麼故事要發生了……
2
武昌城響槍的時候,警察陳庭生還在街麵上巡邏著。一顆子彈帶著尖銳的呼嘯從他頭頂飛過,他也並沒有意識到那是危險。他抬頭看,看見天是一如既往地陰暗,呼嘯過後的一切歸於平靜,行人們也沒有什麼慌亂,隻是和他一樣地四處尋找著,有人臉上還帶著笑意,仿佛剛才的聲音是一個玩笑。
那天是1911年的10月10日,晚。在這一天的晚上,武漢三鎮發生了許多事情,但警察陳庭生當時還不知道。
我一直知道我不是湖北人,更和武漢這座曆史名城沒有關係。可是,當老校長舒服地仰坐在我那張斷了彈簧的破沙發上,慢條斯理地開始講述時,我就和黃鶴樓與歸元寺,熱幹麵與蓮藕湯,漢正街與京漢鐵路,突然地有了關聯。
我還認識了陳庭生。
在我的想象中浮起了他的形象。他大概是個精幹的湖北漢子,個子不高,瘦,眼睛卻不小,而且有神,炯炯的。他應該還有辮子,他的辮子應該是又粗又長那種,因為他氣血旺盛、年富力強。還因為我的頭發就是又濃又密的。在老校長不容置疑的講述中,我和陳庭生在漢江邊上相遇,不,是重逢。
老校長的突然到來使我開始對我的家族產生了疑慮。老校長賣關子似的隻告訴了我一個陳庭生,天知道我的家族裏是不是還出過土匪,殺人越貨,強搶民女。或者是不是曾經有個祖奶奶嫁給了哪一朝的大官,做了誥命夫人。我同宿舍住過一個江西女孩兒,她曾神秘地告訴我她的祖輩裏曾經有過一位神仙,叫什麼八爺,八爺最偉大的神跡是拆下一條大腿當柴燒,給全家做飯。我曾經為這個故事毛骨悚然,睡夢裏都聞見過焦糊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