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技巧 頑強生長的短篇小說(一)(劉慶邦)(1 / 2)

七十多年前的1942年5月2日,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國文學會作過一個精彩講演,他講的專題是關於短篇小說的創作。這篇大約六七千字的講稿,我在1985年讀過第一遍之後,又陸續讀過五六遍。我敢說,從來沒有一篇任何別的作品讓我讀這麼多遍。我每讀一遍,都有新的感悟,都在為自己持續寫短篇小說加油,加油。一談到短篇小說,我都會油然想起沈從文先生的這篇講稿。有沈先生的講稿在,我不大敢講短篇小說。請允許我先把沈先生的講稿概述一下,給自己壯壯膽。

沈先生講到,當時有人認為短篇小說沒什麼出路了,短篇小說的光榮成了過去時,再寫短篇小說就是落伍,甚至是反動,所寫的作品就要受到檢查,揚棄。他把短篇小說與長篇小說作比,說長篇小說鋪排故事不受限製,可以鑄造人物,承載社會流變,得曆史意義和曆史價值,更能從舊小說讀者中吸引多數讀者。他把短篇小說與戲劇作比,說戲劇娛樂性多,容易成為大時代中都會的點綴物,能繁榮商業市麵,也能繁榮政治市麵,所以不僅好作品容易露麵,即使本身十分淺薄的作品,有時說不定在官定價值和市定價值兩方麵,都被抬得高高的。就中唯有短篇小說,既難成名,又難牟利,且決不能用它去討個小官兒做。社會一般事業都容許投機取巧,用小力氣收大效果,唯有短篇小說是個實實在在的工作,玩花樣行不通,擅長政術的人決不會摸它,天才不是不敢過問,就是裝作不屑於過問。在這種情況下,沈從文總結出了短篇小說的“三遠一近”,即:與抄抄撮撮的雜感離遠,與裝模作樣的戰士離遠,與逢人握手每天開會的官僚離遠,漸漸地卻與藝術接近了。

幾十年過去了,沈從文也已逝世近三十年,他的這篇講稿不但沒有過時,給我的感覺,它的現實感和針對性似乎都更強烈。在這個新興電子媒體風起雲湧的數字化時代,在市場商業大潮不斷推動的娛樂化、實用化時代,短篇小說由於寫作難度大,消耗心血多,不易和影視接軌,娛樂性、實用性不強,經濟效益低,使得它受到越來越多的輕視和擠壓,以致其生長的土壤更加貧瘠,得到的光照更加微弱,生長的空間愈發狹小。原來寫短篇小說的作家,現在有一些作家不寫了。有的年輕作者繞過了短篇小說的訓練,一上來就寫長篇小說,還說什麼“揚長避短”。寫長篇無可非議,但我覺得這種說法不太好,它容易造成誤解,使人們誤以為長篇的長是藝術之長,短篇的短是藝術之短。其實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在藝術上各有千秋,誰都不能代替誰。牡丹花代替不了桂花,桂花也代替不了牡丹花。

在一個關於短篇小說的座談上,我除了向朋友們推薦沈從文的講演,還鬥膽提出,在目前情況下,寫短篇小說要具有短篇小說的精神。我把短篇小說的精神概括為五種精神:一是對純粹文學藝術不懈追求的精神;二是勇於和市場化、商品化對抗的永不妥協的精神;三是耐心在細部精雕細刻的精神;四是講究語言韻味的精神;五是知難而進的精神。對每一種精神,我都有一些想法,或者說有著切身經驗的支持。如果展開來講,我有可能會把話講長,把“短篇”講成“長篇”,所以就不展開講了。反正我對短篇小說的現狀和前景並不悲觀。從全國各地的文學刊物看,每期都有一定數量的短篇小說發表。一些熱愛短篇小說藝術的作家,仍在孜孜不倦地探索和追求。在新起的年輕作家中,湧現出一批有誌於短篇小說寫作的作家,他們的寫作取得了不俗的成績。還有一些早已成名的作家,他們在寫長篇小說之餘,從未放棄短篇小說的創作。莫言在接受《中華讀書報》記者訪談時就說過:“我對短篇一直情有獨鍾,短篇自身有著長篇不可代替的價值,對作家的想象力也是一種考驗。前一段時間我又嚐試寫了一組短篇。短篇的特點就是短、平、快,對我的創作也是一種挑戰。”莫言還說過:“寫短篇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大家。”先期設立的蒲鬆齡短篇小說獎,和後來設立的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對於繼承中國短篇小說創作的優良傳統,表彰當代漢語短篇小說的創作成就,重申短篇小說寫作的文化價值,都起到了很好的作用。總而言之,短篇小說作為一種不可或缺的文學式樣,在頑強地生長著,存在著。猶如在秋風中搖曳的點點山菊,讓人們在不經意間眼前一亮,繼而駐足觀賞,生出無盡遐想。文學評論家陳曉明的判斷是,短篇小說的存在,證明著中國當代文學性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