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抬起被銬在一起的手,舉起右手食指,朝站在一旁讓路的曾通點了點,接著又回手指了指自己,用食指和中指直插向自己的眼睛,然後又將手掌平放在喉頭上來回磨,來回磨……在忽然之間,曾通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一股從冥冥中來的恐懼貫穿了他的心。
曾通進鶻山監獄的時候,有幸見到了傳說中的風雲人物老舜。
當然,事實上那時候曾通並不認識老舜,所以即使見了也不自知。
曾通記得很清楚,那天下著雨,兩個鶻山監獄的看守一前一後把他夾在中間,一個帶路,一個在後麵監視他。在去鶻山監獄的路上,雨水在泥漿中毫無規律地聚成一攤又一攤的可以看見的小池塘和不可以看見的沼澤,以至於讓曾通和兩個押送他的看守不得不一步一跳,期望能避過讓人心煩意亂的陷阱。但事實上這樣的方式並不奏效,所以在這條通往鶻山監獄的羊腸小道上,三人都是走得拖泥帶水。其實這已經是最好的情況,兩個看守都熟悉麵前這片無邊無際的荒涼恐怖。如果隻是曾通一個人,早就被活埋在大陷坑裏了。
大陷坑,當地人叫做莽撲。它們像一群群冬眠的怪獸,蟄伏在大地深處。小的莽撲可以讓一個人的腿陷進去,大的則可以一口氣吞掉一個車隊。最令人恐懼的是,這種陷坑仿佛有生命一樣,可以四處緩慢遊走,時時刻刻準備著擇人而噬。而且奇異的是,每個莽撲都有一個特殊的著力點,不走到那塊地上,什麼事也沒有,可是一旦走上去,那就隻好聽天由命。如果是小的莽撲,隻會吞陷一隻腳,這時候最好的辦法是把自己的腳鋸了爬出去,反正有的是時間。莽撲吞人看心情,如果心情好,也許慢慢吞陷上三五個小時還不過腰,就算心情不好,也得半個小時。但是萬萬不能做的事情,是看見同伴陷了伸手去拉。天知道這個莽撲有多大,一使勁,興許方圓幾十米都會開始往下陷。到那時候就不要鋸腿,直接鋸頭鋸喉還方便些。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莽撲這種東西存在,這個有待地質學家來考證。但是很明顯的是,押送曾通的兩個看守都沒有什麼心情去研究討論的。兩個看守看似罵罵咧咧,其實都是小心翼翼警覺萬分,沿著一條前輩走下來的路慢慢地走,而且不時停下來辨別方向。就算沒有莽撲,迷路也是要命的事情。走之前曾通就被告之:“娘的!跟著老子腳印走!明白不?傻球?!踩老子踩過的腳印!”所以每次曾通胡亂走了,都會被背後押送的看守猛抓一把,罵一句“傻球”“娘逼”之類,然後前麵帶路的那個會回頭給他腦袋上來記猛的,好讓他頭昏眼花,走得更歪,歪了再敲,以此循環。
雨越下越大,兩個看守越發不耐煩,後麵的罵聲越來越惡,前麵的敲打越來越狠,讓曾通越來越昏。如果說天氣會對人的心情造成一定的影響,那麼這天的天氣對暴露在荒山背後泥濘中的三人造成了傷害也是說得過去的。當然,程度因人而異。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對某些人有某種效果的東西,旁人看來可能無動於衷,甚至不屑一顧。可以肯定的是,在這個天氣的話題裏麵,曾通正好是不受影響的一類,而一前一後兩個看守正好是另一類人。頭被敲暈當然是一回事,但是如果你正好明白什麼叫無期徒刑的話,你就能更加徹底地了解這個問題了。
三人不乘車,並不是因為沒有車,而是因為根本就沒有路可以開。鶻山監獄在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戈壁中央。戈壁由退化的大草原形成。傳說很多年前,這裏曾經水豐草美,牛肥羊壯,是一個草原英雄的王國,是一個偉大可汗的後宮。但是那已經是曆史。現在曆史留下的現實是無盡的泥漿,灰色陰沉的天空,不時出現的劃破整個天際的閃電,可以把一個車隊都埋葬的陷坑,以及在不可預測的危險中努力掙紮的三個人影。
之後曾通也不記得走了多久多遠,也不記得被兩個看守輪番敲打了多少回,反正就在他第四次想撒泡尿、準備開口請兩位押送他的看守稍事休息等他馬上解決的時候,他就看見了老舜。
那是監獄的大門口,長滿倒刺的鏽紅鐵絲網在雨水中閃閃發亮,整整一隊看守押著一個滿臉皺紋但是沒有任何表情的老頭正往外麵走。老頭穿著的囚衣要比曾通的破舊許多,汙漬滿身。他的下巴圓圓的,沒有一點胡渣,讓人看不出年齡。老頭身上瞧不出什麼特殊的東西,他站在一群人當中,沒有人會注意、至少沒有人會最先注意到他。
但是曾通還是看見他了,因為他一出現,前後兩個看守馬上戒備起來,並且和曾通一起停下讓到一邊。曾通明顯地感到兩個看守在緊張,和押送他的時候一路罵罵咧咧是兩回事。所以曾通看著那個老頭走出來。一看,就再也收不住。因為他發現老頭也在看他。走出大門時,本來耷拉著腦袋的老頭忽然抬起眼皮,看著曾通咧嘴笑了一下,讓曾通心裏老大不舒服。一股無法說出緣由的不舒服,如同早已濕透全身的雨水帶來的寒意,附上曾通的皮膚,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可能如果有人看見莽撲咧嘴笑的話,就會理解曾通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