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車夫眼睛裏忽又射出如劍般的寒光,道:“你也知道我為什麼要忽然失蹤?失蹤後為什麼還要屈身為奴,做夏侯星的車夫?”
燕十三淡淡道:“這些事我不必知道。”
這些事他的確不必知道,因為這是別人的秘密,別人的隱私。可是他也並不是不知道。
——兄弟間的鬥爭,叔嫂間的私情,一時的失足,百年的遺恨。
這本就是一些巨大家族中常有的悲劇,並不止發生在夏侯世家。隻不過他們輝煌的聲名和光彩,足以眩亂世人的眼睛,讓別人看不見這些醜陋而悲慘的事。
——夏侯飛山昔年的失蹤,是不是因為他和他大嫂間的私情?
——他失蹤後,再悄悄回來,寧願屈身為奴,做夏侯星的車夫,為的是什麼?
——難道夏侯星就是他因為這段孽緣而生下的兒子?
這些事燕十三都不願猜測。因為這是別人的隱私,他不必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老車夫還在看著他,用那雙已不再衰老疲倦的眼睛看著他。燕十三並沒有逃避他的目光。
一個人若是問心無愧,就不必逃避,不管什麼都不必逃避。老車夫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
他問:“你現在姓什麼?”
燕十三道:“燕,燕子的燕。”
老車夫道:“你就是燕十三?”
燕十三道:“是。”
老車夫道:“你真是你老子的兒子?”
燕十三道:“是!”
這幾句話不但問得奇怪,問得莫名其妙,回答的人也同樣莫名其妙。
問的本來就是廢話。
廢話本來是用不著回答的,可是燕十三卻不能不回答。因為他知道這些話並不是廢話,老車夫下麵說的一句也不再是廢話。
他說:“你既然是你老子的兒子,我就本該殺了你的!”
燕十三沒有開口。
他了解這老人的心情,在江湖人心目中,失敗的恥辱,就是種永難忘懷的仇恨。
仇恨就一定要報複。
老車夫道:“剛才我就想要用你自己的劍法殺了你!”
他長長歎息,又道:“隻可惜夏侯星的出手太軟,你那一劍的變化又太可怕。”
燕十三道:“他的出手並不軟,隻不過他對自己已失去信心。”
老車夫默然。
燕十三道:“我那一劍用得並不純熟,所以剛才出手的若是你,我很可能已死在你的劍下。”
老車夫也承認,那流浪漢的確看得很準。
——他究竟是什麼人?
風塵中的奇人異士本就多得很,人家既不願暴露身分,你又何苦一定要去追究?
燕十三道:“現在……”
老車夫道:“現在已不同了!”
燕十三道:“有什麼不同?”
老車夫道:“現在你對自己用的那一劍已有了信心,連我都已破不了。”
燕十三道:“你至少可以試試。”
老車夫道:“不必。”
燕十三道:“不必?”
老車夫道:“有些事你既然不必知道,所以有些事我也不必再試。”
他不讓燕十三開口,又道:“二十年前,我敗在你父親劍下,二十年後,夏侯星又敗在你劍下,我又何必再試?”
他說得雖平淡,聲音中卻帶著說不出的傷感。
燕十三也明白他的意思。他所感傷的,也許並不是昔年的那一戰,而是今日的失敗。
因為他終於發覺連自己的兒子都比不上別人的兒子。
這才是真正的失敗,徹底的失敗,這種失敗是絕對無法挽救的。
他就算殺了別人的兒子又有什麼用?
老車夫緩緩道:“夏侯氏今日已敗了,夏侯家的人你不妨隨便帶走一個。”
他已準備要燕十三帶走薛可人。
他已不想再要這種媳婦。
燕十三道:“我並不想帶走任何人。”
老車夫道:“你真的不想?”
燕十三搖搖頭,道:“但我卻想要……”
老車夫的瞳孔收縮,道:“你就算想要我的頭顱,我也可以給你!”
燕十三笑了笑,道:“我隻不過想要一匹馬,快馬!”
果然是快馬。
燕十三打馬狂奔,對這匹萬中選一的快馬,並沒有一點珍惜。
對自己的體力他也不再珍惜。對這一戰,他已完全沒有把握,沒有希望,因為他知道沒有人能破三少爺那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