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林家鋪子(2 / 3)

“什麼事?是不是栗市快班遭了強盜搶?”

“哦!又是強盜搶麼?路上真不太平!搶,還是小事,還要綁人去哪!”

那人,有名的閑漢陸和尚,含糊地回答,同時睞著半隻眼睛看林先生鋪子裏花花綠綠的貨物。林先生不得要領,心裏更急,丟開陸和尚,就去問第二個走近來的人,橋頭的王三毛。

“聽說栗市班遭搶,當真麼?”

“那一定是太保阿書手下人幹的,太保阿書是槍斃了,他的手下人多麼厲害!”

王三毛一邊回答,一邊隻顧走。可是林先生卻急壞了,冷汗從額角上鑽出來。他早就估量到壽生一定是今天回來,而且是從栗市——收帳程序中預定的最後一處,坐快班船回來;此刻已是四點鍾,不見他來,王三毛又是那樣說,那還有什麼疑義麼?林先生竟忘記了這所謂“栗市班遭強盜搶”乃是自己的發明了!他滿臉急汗,直往“內宅”跑;在那對蝴蝶門邊忘記跨門檻,幾乎絆了一交。

“爸爸!上海打仗了!東洋兵放炸彈燒閘北——”

林小姐大叫著跑到林先生跟前。

林先生怔了一下。什麼上海打仗,原就和他不相幹。但中間既然牽連著“東洋兵”,又好像不能不追問一聲了。他看著女兒的很興奮的臉孔問道:

“東洋兵放炸彈麼?你從哪裏聽來的?”

“街上走過的人全是那麼說。東洋兵放大炮,擲炸彈。閘北燒光了!”

“哦,那麼,有人說栗市快班強盜搶麼?”

林小姐搖頭,就像撲火的燈蛾似的撲向外麵去了。林先生遲疑了一會兒,站在那蝴蝶門邊抓頭皮。林大娘在裏麵打呃,又是喃喃地禱告:“菩薩保佑,炸彈不要落到我們頭上來!”林先生轉身再到鋪子裏,卻見女兒和兩個店員正在談得很熱鬧。對門生泰雜貨店裏的老板金老虎也站在櫃台外邊指手劃腳地講談。上海打仗,東洋飛機擲炸彈燒了閘北,上海已經罷市,全都證實了。強盜搶快班船麼?沒有聽人說起過呀!栗市快班麼?早已到了,一路平安。金老虎看見那快班船上的夥計剛剛背著兩個蒲包走過的。林先生心裏鬆一口氣,知道壽生又沒回來,但也知道好好兒的沒有逢到強盜搶。

現在是滿街都在議論上海的戰事了。小夥計們夾在鬧裏罵“東洋烏龜!”竟也有人當街大呼:“再買東洋貨就是忘八!”林小姐聽著,臉上就飛紅了一大片。林先生卻還不動神色。大家都賣東洋貨,並且大家花了幾百塊錢以後,都已經奉著特許;“隻要把東洋商標撕去了就行。”他現在滿店的貨物都已經稱為“國貨”,買主們也都是“國貨,國貨”地說著,就拿走了。在此滿街人人為了上海的戰事而沒有心思想到生意的時候。林先生始終在籌慮他的正事。他還是不肯花重利去借莊款,他去和上海號家的收帳客人情商,請他再多等這麼一天兩天。他的壽生極遲明天傍晚總該會到。

“林老板,你也是明白人,怎麼說出這種話來呀!現在上海開了火,說不定明後天就不通,我是巴不得今晚上就動身呢!怎麼再等一兩天?請你今天把帳款繳清,明天一早我好走。我也是吃人家的飯,請你照顧照顧吧!”

上海客人毫無通融地拒絕了林先生的情商。林先生看來是無可商量了,隻好忍痛去到恒源錢莊上商借。他還恐怕那“錢猢猻”知道他是急用,要趁火打劫,高抬利息。誰知錢莊經理的口氣卻完全不對了。那癆病鬼經理聽完了林先生的申請,並沒作答,隻管捧著他那老古董的水煙筒卜落落卜落落的呼,直到燒完一根紙吹,這才慢吞吞地說:

“不行了!東洋兵打仗,上海罷市,銀行錢莊都封關,知道他們幾時弄得好!上海這路一斷,敝莊就成了沒腳蟹,彙劃不通,比尊處再好的戶頭也隻好不做了。對不起,實在愛莫能助!”

林先生呆了一呆,還總以為這癆病鬼經理故意刁難,無非是為提高利息作地步,正想結結實實說幾句懇求的話,卻不料那經理又逼進一步道:

“剛才敝東吩咐過,他得的信,這次的亂子恐怕要鬧大,叫我們收緊盤子!尊處原欠五百,二十二那天,又是一百,總共是六百,年關前總得掃數歸清;我們也算是老主顧,今天先透一個信,免得臨時多費口舌,大家麵子上難為情。”

“哦——可是小店裏也實在為難。要——看帳頭收得怎樣。”

林先生呆了半晌,這才呐出這兩句話。

“嘿!何必客氣!寶號裏這幾天來的生意比眾不同,區區六百塊錢,還為難麼?今天是同老兄說明白了,總望掃數歸清,我在敝東眼前好交代。”

癆病鬼經理冷冷地說,站起來了。林先生冷了半截身子,瞧情形是萬難挽回,隻好硬著頭皮走出了那家錢莊。他此時這才明白原來遠在上海的打仗也要影響到他的小鋪子了。今年的年關當真是難過了:上海的收帳客人立逼著要錢,恒源裏不許宕過年,壽生還沒回來,知道他怎樣了,鎮上的帳頭,去年隻收起八成,今年瞧來連八成都捏不穩——橫在他前麵的路,隻是一條“暫停營業,清理帳目”!而這條路也就等於破產,他這鋪子裏早已沒有自己的資本,一旦清理,剩給他的,光景隻有一家三口三個光身子!

林先生愈想愈仄,走過那座望仙橋時,他看著橋下的渾水。幾乎想縱身一跳完事。可是有一個人在背後喚他道:

“林先生,上海打仗了,是真的吧?聽說東柵外剛剛調來了一支兵,到商會裏要借餉,開口就是二萬,商會裏正在開會呢!

林先生急回過臉去看,原來正是那位存有兩百塊錢在他鋪子裏的陳老七,也是林先生的一位債主。

“哦——”

林先生打一個冷噤,隻回答了這一聲,就趕快下橋,一口氣跑回家去。

這晚上的夜飯,林大娘在家常的一葷二素以外,特又添了一個碟子,是到八仙樓買來的紅燜肉,林先生心愛的東西。另外又有一斤黃酒。林小姐笑不離口,為的鋪子裏生意好,為的大綢新旗袍已經做成,也為的上海竟然開火,打東洋人。林大娘打呃的次數更加少了,差不多十分鍾隻來一回。

隻有林先生心裏發悶到要死。他喝著悶酒,看看女兒,又看看老婆,幾次想把那炸彈似的惡消息宣布,然而終於沒有那樣的勇氣。並且他還不曾絕望,還想掙紮,至少是還想掩飾他的兩下裏碰不到頭。所以當商會裏議決了答應借餉五千並且要林先生攤認二十元的時候,他毫不推托,就答應下來了。他決定非到最後五分鍾不讓老婆和女兒知道那家道困難的真實情形。他的劃算是這樣的:人家欠他的帳收一個八成吧,他還人家的帳也是個八成,——反正可以借口上海打仗,錢莊不通;為難的是人欠我欠之間尚差六百光景,那隻有用剜肉補瘡的方法拚命放盤賣賤貨,且撈幾個錢來渡過了眼前再說。這年頭兒,誰能夠顧到將來呢?眼前得過且過。

是這麼想定了方法,又加上那一斤黃酒的力量,林先生倒酣睡了一夜,惡夢也沒有半個。

第二天早上,林先生醒來時已經是六點半鍾,天色很陰沉。林先生覺得有點頭暈。他匆匆忙忙吞進兩碗稀飯,就到鋪子裏。一眼就看見那位上海客人板起了臉孔在那裏坐守“回話”。而尤其叫林先生猛吃一驚的,是斜對門的裕昌祥也貼起紅紅綠綠的紙條,也在那裏“大放盤照碼九折”了!林先生昨夜想好的“如意算盤”立刻被斜對門那些紅綠紙條衝一個搖搖不定。

“林老板,你真是開玩笑!昨晚上不給我回音。輪船是八點鍾開,我還得轉乘火車,八點鍾這班船我是非走不行!請你快點—”

上海客人不耐煩地說,把一個拳頭在桌子上一放。林先生隻有賠不是,請他原諒,實在是因為上海打仗錢莊不通,彼此是多年的老主顧,務請格外看承。

“那麼叫我空手回去?”

“這,這,斷乎不會。我們的壽生一回來,有多少付多少,我要是藏落半個錢,不是人!”

林先生顫著聲音說,努力忍住了滾到眼眶邊的眼淚。

話是說到盡頭了,上海客人隻好不再嚕蘇,可是他坐在那裏不肯走。林先生急得什麼似的,心是卜卜地亂跳。近年他雖然萬分拮據,麵子上可還遮得過;現在擺一個人在鋪子裏坐守,這件事要是傳揚開去,他的信用可就完了,他的債戶還多著呢,萬一群起效尤,他這鋪子隻好立刻關門。他在沒有辦法中想辦法,幾次請這位討帳客人到內宅去坐,然而討帳客人不肯。

天又索索地下起凍雨來了。一條街上冷清清地簡直沒有人行。自有這條街以來,從沒見過這樣蕭索的臘尾歲盡。朔風吹著那些招牌,嚓嚓地響。漸漸地凍雨又有變成雪花的模樣。沿街店鋪裏的夥計們靠在櫃台上仰起了臉發怔。

林先生和那位收帳客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談著。林小姐忽然走出蝴蝶門來站在街邊看那索索的凍雨。從蝴蝶門後送來的林大娘的呃呃的聲音又漸漸兒加勤。林先生嘴裏應酬著,一邊看看女兒,又聽聽老婆的打呃,心裏一陣一陣酸上來,想起他的一生簡直毫沒幸福,然而又不知道坑害他到這地步的,究竟是誰。那位上海客人似乎氣平了一些了,忽然很懇切地說:

“林老板,你是個好人。一點嗜好都沒有,做生意很巴結認真。放在二十年前,你怕不發財麼?可是現今時勢不同,捐稅重,開銷大,生意又清,混得過也還是你的本事。”

林先生歎一口氣苦笑著,算是謙遜。上海客人頓了一頓,又接著說下去:

“貴鎮上的市麵今年又比上年差些,是不是?內地全靠鄉莊生意,鄉下人太窮,真是沒有法子,——呀,九點鍾了!怎麼你們的收帳夥計還沒來呢?這個人靠得住麼?”

林先生心裏一跳,暫時回答不出來。雖然是七八年的老夥計,一向沒有出過岔子。但誰能保到底呢!而況又是過期不見回來。上海客人看著林先生那遲疑的神氣,就笑;那笑聲有幾分異樣。忽然那邊林小姐轉臉對林先生急促地叫道:

“爸爸,壽生回來了!一身泥!”

顯然林小姐的叫聲也是異樣的,林先生跳起來,又驚又喜,著急的想跑到櫃台前去看,可是心慌了,兩腿發軟。這時壽生已經跑了進來,當真是一身泥,氣喘喘地坐下了,說不出話來。林先生估量那情形不對,嚇得沒有主意,也不開口。上海客人在旁邊皺眉頭。過了一會兒,壽生方才喘著氣說:

“好險呀!差一些兒被他們抓住了。”

“到底是強盜搶了快班船麼?”

林先生驚極,心一橫,倒逼出話來了。

“不是強盜。是兵隊拉夫呀!昨天下午趕不上趁快班。今天一早趁航船,哪裏知道航船聽得這裏要捉船,就停在東柵外了。我上岸走不到半裏路,就碰到拉夫。西麵寶祥衣莊的阿毛被他們拉去了。我跑得快,抄小路逃了回來。他媽的,性命交關!”

壽生一麵說,一麵撩起衣服,從肚兜裏掏出一個手巾包來遞給了林先生,又說道:

“都在這裏了。栗市的那家黃茂記很可惡,這種戶頭,我們明年要留心!——我去洗一個臉,換件衣服再來。”

林先生接了那手巾包,捏一把,臉上有些笑容了。他到帳台裏打開那手巾包來。先看一看那張“清單”,打了一會兒算盤,然後點檢銀錢數目;是大洋十一元,小洋二百角,鈔票四百二十元,外加即期莊票兩張,一張是規元五十兩,又一張是規元六十五兩。這全部付給上海客人,照帳算也還差一百多元。林先生凝神想了半晌,斜眼偷看了坐在那裏吸煙的上海客人幾次,方才歎一口氣,割肉似地拿起那兩張莊票和四百元鈔票捧到上海客人跟前,又說了許多話,方才得到上海客人點一下頭。說一聲“對啦”。

但是上海客人把莊票看了兩遍,忽又笑著說道:

“對不起,林老板,這莊票,費神兌了鈔票給我吧!”

“可以,可以。”

林先生連忙回答,慌忙在莊票後麵蓋了本店的書柬圖章,派一個夥計到恒源莊去取現,並且叮囑了要鈔票。又過了半晌,夥計卻是空手回來。恒源莊把票子收了,但不肯付錢;據說是扣抵了林先生的欠款。天是在當真下雪了,林先生也沒張傘,冒雪到恒源莊去親自交涉,結果是徒然。

“林老板,怎樣了呢?”

看見林老板苦著臉跑回來,那上海客人不耐煩地問了。

林先生幾乎想哭出來,沒有話回答,隻是歎氣,除了央求那上海客人再通融,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壽生也來了,幫著林先生說。他們賭咒:下欠的二百多元,趕明年初十邊一定彙到上海。是老主顧了,向來三節清帳,從沒半句話,今兒實在是意外之變,大局如此,沒有辦法,非是他們刁賴。

然而不添一些,到底是不行的。林先生忍痛又把這幾天內賣得的現款湊成了五十元,算是總共付了四百五十元,這才把那位叫人頭痛的上海收帳客人送走了。

此時已有十一點了,天還是飄飄揚揚落著雪。買客沒有半個。林先生納悶了一會兒,和壽生商量本街的帳頭怎樣去收討。兩個人的眉頭都皺緊了,都覺得本鎮的六百多元帳頭收起來真沒有把握:壽生挨著林先生的耳朵悄悄地說道:

“聽說南柵的聚隆,西柵的和源,都不穩呢!這兩處欠我們的,就有三百光景,這兩筆倒帳要預先防著,吃下了,可不是玩的!”

林先生臉色變了,嘴唇有點抖。不料壽生把聲音再放低些,支支吾吾地說出了更駭人的消息來:

“還有,還有討厭的謠言,是說我們這裏了。恒源莊上一定聽得了這些風聲,這才對我們逼得那麼急,說不定上海的收帳客人也有點曉得——隻是,誰和我們作對呢?難道就是斜對門麼?”

壽生說著,就把嘴向裕昌祥那邊努了一努。林先生的眼光跟著壽生的嘴也向那邊瞥了一下,心裏直是亂跳,哭喪著臉,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的又麻又痛的心裏感到這一次他準是毀了!——不毀才是作怪:黨老爺敲詐他,錢莊壓逼他,同業又中傷他,而又要吃倒帳,憑誰也受不了這樣重重的磨折吧?而究竟為了什麼他應該活受罪呀!他,從父親手裏繼承下這小小的鋪子,從沒敢浪費;他,做生意多麼巴結;他,沒有害過人,沒有起過歹心;就是他的祖上,也沒害過人,做過歹事呀!然而他直如此命苦!

“不過,師傅,隨他們去造謠吧,你不要發急,荒年傳亂話,聽說是鎮上的店鋪十家有九家沒法過年關,時勢不好,市麵清得不成話,素來硬朗的鋪子今年都打饑荒,也不是我們一家困難!天塌壓大家,商會裏總得議個辦法出來;總不能大家一齊拖倒,弄得市麵更加不像市麵。”

看見林先生急苦了,壽生姑且安慰著,忍不住也歎了一口氣。

雪是愈下愈密了,街上已經見白。偶爾有一條狗垂著尾巴走過,抖一抖身體,搖落了厚積在毛上的那些雪,就又悄悄地夾著尾巴走了。自從有這條街以來。從沒見過這樣冷落淒涼的年關!而此時,遠在上海,日本軍的重炮正在發狂地轟毀那邊繁盛的市廛。

淒涼的年關,終於也過去了。鎮上的大小鋪子倒閉了二十八家。內中有一家“信用素著”的綢莊。欠了林先生三百元貨帳的聚隆與和源也畢竟倒了。大年夜的白天,壽生到那兩個鋪子裏磨了半天,也隻拿了二十多塊來;這以後,就聽說沒有一個收帳員拿到半文錢,兩家鋪子的老板都躲得不見麵了。林先生自己呢,多虧商會長一力斡旋,還無須往鄉下躲,然而欠下恒源錢莊的四百多元非要正月十五以前還清不可;並且又訂了苛刻的條件:從正月初五開市那天起,恒源就要派人到林先生鋪子裏“守提”,賣得的錢,八成歸恒源扣帳。

新年那四天,林先生家裏就像一個冰窖。林先生常常歎氣,林大娘的打呃像連珠炮。林小姐雖然不打呃,也不歎氣,但是呆呆地好像害了多年的黃病。她那件大綢新旗袍,為的要付吳媽的工錢,已經上了當鋪;小學徒從清早七點鍾就去那家唯一的當鋪門前守候,直到九點鍾方才從人堆裏拿了兩塊錢擠出來。以後,當鋪就止當了。兩塊錢!這已是最高價。隨你值多少錢的貴重衣飾,也隻能當得兩塊呢!叫做“兩塊錢封門”。鄉下人忍著冷剝下身上的棉襖遞上櫃台去,那當鋪裏的夥計拿起來抖了一抖,就直丟出去,怒聲喊道:“不當!”

元旦起,是大好的晴天。關帝廟前那空場上,照例來了跑江湖趕新年生意的攤販和變把戲的雜耍。人們在那些攤子麵前懶懶地拖著腿走,兩手捫著空的腰包,就又懶懶地走開了。孩子們拉住了娘的衣角。賴在花炮攤前不肯走,娘就給他一個老大的耳光。那些特來趕新年的攤販們連夥食都開銷不了,白賴在“安商客寓”裏,天天和客寓主人吵鬧。

隻有那班變把戲的出了八塊錢的大生意,黨老爺們喚他們去點綴了一番“升平氣象”。

初四那天晚上,林先生勉強籌措了三塊錢,辦一席酒請鋪子裏的“相好”吃照例的“五路酒”,商量明天開市的辦法。林先生早就籌思過熟透:這鋪子開下去呢,眼見得是虧本的生意,不開呢,他一家三口兒簡直沒有生計,而且到底人家欠他的貨帳還有四五百,他一關門更難討取;惟一的辦法是減省開支,但捐稅派餉是逃不了的,“敲詐”尤其無法躲避,裁去一兩個店員吧,本來他隻有三個夥計,壽生是左右手,其餘的兩位也是怪可憐見的,況且辭歇了到底也不夠招呼生意;家裏呢,也無可再省,吳媽早已辭歇。他覺得隻有硬著頭皮做下去,或者靠菩薩的保佑,鄉下人春蠶熟,他的虧空還可以補救。

但要開市,最大的困難是缺乏貨品。沒有現錢寄到上海去,就拿不到貨,上海打得更厲害了,賒帳是休轉這念頭。賣底貨吧,他店裏早巳淘空,架子上那些裝衛生衣的紙盒就是空的,不過擺在那裏裝幌子。他鋪子裏就剩了些日用雜貨,臉盆毛巾之類,存底還厚。

大家喝了一會悶酒,抓腮挖耳地想不出好主意。後來談起閑天來,一個夥計忽然說:

“亂世年頭,人比不上狗!聽說上海閘北燒得精光,幾十萬人都隻逃得一個光身子。虹口一帶呢,燒是還沒燒,人都是逃光了,東洋人凶得很,不許搬東西。上海房錢漲起幾倍。逃出來的人都到鄉下來了,昨天鎮上就到了一批,看樣子都是好好的人家,現在卻弄得無家可歸!”

林先生搖頭歎氣。壽生聽了這話,猛的想起了一個好辦法;他放下了筷子,拿起酒杯來一口喝幹了,笑嘻嘻對林先生說道:

“師傅,聽得阿四的話麼?我們那些臉盆,毛巾,肥皂,襪子,牙粉,牙刷,就可以如數銷清了。”

林先生瞪出了眼睛,不懂得壽生的意思。

“師傅,這是天大的機會。上海逃來的人,總還有幾個錢,他們總要買些日用的東西,是不是?這筆生意,我們趕快張羅。”

壽生接著又說。再篩出一杯酒來喝了,滿臉是喜氣。兩個夥計也省悟過來了。哈哈大笑。隻有林先生還不很了然。近來的逆境已經把他變成糊塗。他惘然問道:

“你拿得穩麼?臉盆,毛巾,別家也有,—”

“師傅,你忘記了!臉盆毛巾一類的東西隻有我們存底獨多!裕昌祥裏拿不出十隻臉盆,而且都是揀剩貨。這筆生意,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心的了!我們趕快多寫幾張廣告到四柵去分貼,逃難人住的地方—噯,阿四,他們住在什麼地方?我們也要去貼廣告。”

“他們有親戚的住到親戚家裏去了,沒有的,還借住在西柵外繭廠的空房子。”

叫做阿四的夥計回答,臉上發亮,很得意自己的無意中立了大功。林先生這時也完全明白了。心裏一快樂,就又靈活起來,他馬上擬好了廣告的底稿,專揀店裏有的日用品開列上去,約莫也有十幾種。他又摹仿上海大商店賣“一元貨”的方法,把臉盆,毛巾,牙刷,牙粉配成一套賣一塊錢,廣告上就大書“大廉價一元貨”。店裏本來還有餘剩下的紅綠紙,壽生大張的裁好了,拿筆就寫。兩個夥計和學徒就亂哄哄地拿過臉盆,毛巾,牙刷,牙粉來裝配成一組。人手不夠,林先生叫女兒出來幫著寫,幫著紮配,另外又配出幾種“一元貨”,全是零星的日用必需品。

這一晚上,林家鋪子裏直忙到五更左右,方才大致就緒。第二天清早,開門鞭炮響過,排門開了,林家鋪子布置得又是一新。漏夜趕起來的廣告早已漏夜分頭貼出去。西柵外繭廠—帶是壽生親自去布置,哄動那些借住在繭廠裏的逃難人,都起來看,當做一件新聞。

“內宅”裏,林大娘也起了個五更,瓷觀音麵前點了香,林大娘爬著磕了半天響頭。她什麼都禱告全了,就隻差沒有禱告菩薩要上海的戰事再擴大再延長,好多來些逃難人。

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不出壽生的預料。新正開市第一天就隻林家鋪子生意很好,到下午四點多鍾,居然賣了一百多元。是這鎮上近十年來未有的新紀錄。銷售的大宗,果然是“一元貨”,然而洋傘橡皮雨鞋之類卻也帶起了銷路,並且那生意也做的幹脆有味。雖然是“逃難人”,卻畢竟住在上海,見過大場麵,他們不像鄉下人或本鎮人那麼小格式,他們買東西很爽利,拿起貨來看了一跟,現錢交易,從不揀來揀去,也不硬要除零頭。

林大娘看見女兒興衝衝地跑進來誇說一回,就爬到瓷觀音麵前磕了一回頭。她心裏還轉了這樣的念頭:要不是歲數相差很多,把壽生招做女婿倒也是好的!說不定在壽生那邊也時常用半隻眼睛看望著這位廝熟的十七歲的“師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