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1 / 3)

有這樣一群女人,她們的特征如下:一點纖弱,外加一點憂鬱,再來一點放縱,手裏時常夾著一支煙或端著一杯酒,不過,這一切都要以優雅的姿態為基礎;絲緞的衣料要名貴,但華麗得不過分,也沒什麼惹眼的裝飾;腰身要自由,可以容許身體曲線時刻慵懶,每分每秒都是又舒適又體麵。眼熟吧,是啊是啊,不過好像離得遠了點兒——真正的上流美。

此時,我站在鏡子前端詳著自己,這件Nina Ricci的長裙套在身上確有點那意思,我的長發再次及腰,尾端彎曲的發梢挺有嫵媚的姿態。雙手叉著腰,我轉了個身,看向那邊靠在沙發裏玩連環鎖的流枷。這裙子是他買的。

兩年前,流枷自從送了我那件Jil Sander後,他的愛好就像多了這一項:喜歡給我買衣服。這已經接近病態,隻要是他看順眼了,多難弄,他都要弄到。我不穿不要緊,他擱著。

其實,我倒也無所謂,衣服多了還愁穿不了?何況,流枷那雙毒眼絕對高品位。

我走向跪在床邊玩兒哈裏·波特玩偶的結衣和渺渺,兩個小家夥都是哈裏·波特迷,這是她們爸爸才從法國給她們寄來的最新玩偶。我一手撐床上斜坐在床邊,隨手拿起一隻玩偶,是那隻家養小精靈。

“和渺渺,你喜歡他嗎?”

和渺渺抬起頭看了眼,搖搖頭,又低頭繼續玩她最喜歡的霍格沃茨校長。

“馮結衣呢?”

“不喜歡。”馮結衣甚至連頭都沒抬。

“我喜歡。”一頭躺下去,長發散滿一床,長裙拖地,“可憐的家養小精靈,猥瑣、智力低下、受人所控、偶爾瘋癲、毫無個人利益可言……”我玩我的,比結衣、渺渺還專注地掰著那小精靈。

“和三,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還高舉著那小精靈,垂眼瞟了眼那邊的流枷,他放下連環鎖很嚴肅地望著我。

我也沒放下小精靈,注意力又回到它身上,“你說。”

“我口裏有一顆齲齒,千方百計折磨我的神誌:白日裏,它靜靜伏兵以待;黑夜裏,牙科醫生安歇,藥房閉門,它便猖獗一時。一天,我終於忍無可忍,於是走訪醫生。我對醫生說,‘請拔除我這顆齲齒吧!它使我嚐不到睡夢的香甜,將寧靜的夜晚化成了呻吟和籲歎。’醫生搖頭說,‘倘若能夠醫治,千萬不要拔掉齲齒。’說罷,醫生動手鑽磨、清洗,除掉齲齒上的病跡;直到再無蟲蛀部分,便在牙洞間填充以真金。之後,醫生誇口說,‘病牙已經變得堅固結實,勝過了你那健康的牙齒。’我相信他的話,高興地和醫生告辭。一周過後,這顆倒黴的牙齒又來折磨我,它驅散了我心中的歌,代之注入臨死者發出的喉鳴和從深淵中傳來的啼哭聲。我走訪另一位牙醫。我堅決地說,‘請拔除這顆添金的壞牙吧!不要猶豫,不要遲疑!挨棍子打的人不同於數棍數的人。’醫生動手拔牙。那是劇烈疼痛的時刻,然而也是欣喜雀躍的時刻。醫生拔下那顆病齒,仔細檢查。之後他對我說,‘對,應該拔除!病在牙根,已經沒有希望治愈。’那天晚上,我安然入睡,睡得恬適酣暢,因此,我深深感激這拔除之功。”

故事說完了。

我知道他一直望著我。

歎口氣。我放下玩偶,坐起身,看著他,“流枷,我知道你什麼意思,可有些東西是拔不掉的,或許說,很難拔掉。”我仰起頭,滿臉憂鬱。

“那你隻能繼續煩惱,自找煩惱。”

我望著他,慢慢咬上唇。

我知道,我這幾天確實有些許焦躁,也許是懷孕的反應,也許,是因為那天他們的眼睛。

人們說,時間可以消解一切。這是一句現代人經常掛在嘴邊用來扼殺情感、推卸責任或者精神勝利的屁話。越是流逝,時間在人的記憶背麵蝕刻的銘文就會越加清晰刺眼,隻不過我們不肯多看它一眼,或者不肯承認罷了。有些東西,時間或許可以掩埋,甚至可以用最凶狠的冷酷將它拔除。如果這樣,情感能稱之為情感,過往能稱之為過往嗎?我確實焦躁,甚至難受。可這一切,就一定會成為我的煩惱?那天他們的眼睛,米旆的,減元的,我都看清了,這是曾經我人生中情感的證明,我能否認?能像流枷說的,輕易“拔掉”?而且,能保證“拔掉”後就“恬適酣暢”?

不,我並不想否定它,我現在隻要好好想想該如何正視它。

焦躁確實不對,卻真不能讓它延續成我的煩惱了。流枷這點倒說得對,煩惱不能自找。

這樣一想,人確實輕鬆了不小。還是要感謝流枷,他的想法和我有時會有出入,但,總能從旁用他的方法為我解惑。

在雪月裏,撿幾粒田螺的遺骸

用記憶的絲線串起

在風花中,摳幾粒算珠的標本

用生活的輪廓捆紮

小心翼翼地投到畫地為牢的一間間方格子裏

手要輕,要穩,要準

你投中的那一格

就是你長大以後

能夠自由活動的空間

小夥伴們一聲吆喝

終於可以進入房子了

隻能用單腳支撐,小夥伴們都盯著呢

一間房子隻能點地一次,父親也在旁邊盯著

單腿點地的瞬間

你必須盡快把田螺的遺骸踢到下一格

必須讓算珠的標本快速滾動

算出你少年的成長

算出你青春的年華

還要算出你漂泊的方位和距離

然後準確定位

扯出幾縷炊煙

從心底把你召喚

跳著跳著

田螺的遺骸就跳沒了

跳著跳著

算珠的標本就跳散了

等到每一間房子都跳完以後

你就可以買地了

用田螺的遺骸嗎

又到哪裏去找呢

用算珠的標本嗎

散架的標本

還能準確算出屬於你的那一畝三分地嗎

那就繼續跳吧

跳著跳著

你就跳出了那個

狗刨式的童年

狗刨式的童年,跳房子。

我狗刨式的童年,沒有父親;我跳房子,也沒有父親看著。所以,我從來就想象著我會守著我孩子狗刨式的童年,我會看著她們跳房子。

江灘。

在地上畫出並排七八個大方格,我帶著結衣和渺渺玩得不亦樂乎。

“媽媽,你‘壓杠’了!”一下,結衣指著我大叫。

“媽媽,我蓋好房子了!”一下,渺渺舉著小手高興地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