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睜大著眼睛,美麗的黑眼球閃著光亮,但什麼也看不到。她有一頭很長很長的秀發,從頭上垂下來,遮擋住半邊臉龐,還有右邊的眼睛。他微微地喘息著,伸出那隻顫抖著的手,撫摸著她垂下的長發。他的兩根手指微微翹了起來,撩起了覆蓋在她眼睛上的黑發。眼白,他看到這隻眼睛裏隻有眼白,找不到黑眼珠子。

他隱約聽見了一聲慘叫。這是從他自己的喉嚨裏發出的聲音。

莫雲久終於睜開了眼睛,他大口地喘著氣,兩眼一片茫然。四周都是白色,眼前有一台檢測眼睛的儀器,看起來這裏應該是醫院,他問自己是不是生病了?然後又搖了搖頭。過了幾秒鍾,他才想起了自己來醫院的原因,因為他是一個醫生。

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手上全都擦滿了汗珠。莫雲久長籲了一口氣,原來剛才隻是一個噩夢,他已經夢見了許多次。可在醫院上班的時候夢到她,還是頭一回。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門診室裏睡著,如果讓同事或者病人們看到那就太丟人了,怎麼說他也是一個有名的眼科醫生。他記得早上出門的時候,把妻子遞給他的離婚協議書撕成了兩半,妻子打了他一個耳光,8歲的兒子在一旁哭泣著。莫雲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們,來到醫院裏。一大早的眼科門診室裏冷冷清清的,第一個預約的病人要9點半才到,他的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酸澀,就趴在台子上昏睡過去了。

忽然,門診室的門打開了,一個30歲不到的少婦牽著一個小男孩走了進來。莫雲久看了看表,9點半到了。他知道每個月的這個時候,這對母子都會準時到來的。

“池翠,見到你很高興,快請坐。”

“莫醫生,你好。”她客氣地微笑了一下,然後讓兒子坐到莫醫生麵前,摸著兒子的頭發說,“最近小彌的眼睛又開始發病了,我真擔心他還會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

小彌的眼皮耷拉下來了,半遮住了眼睛,看起來不太情願。莫雲久用柔和的聲音說:“把眼睛睜大點。”

男孩的眼皮抬了起來,露出了一雙深邃的黑色眼球,兩對重瞳如宇宙間神秘的黑洞,吞噬著一切光線和物質。莫雲久的麵色始終保持著冷峻,當他第一次看到這雙眼睛的時候,立刻就大吃一驚。他隻在古代醫書和傳奇誌異裏看到過這種病例,原本以為那隻是古人的神秘幻想,但現在它卻出現在了自己麵前。他知道自己必須抓住這個機會,有的醫生為了一個特殊的病例等了一輩子,這個男孩的眼睛是上天賜給他的禮物。

莫雲久用小手電照了照小彌的瞳孔,那奇特的黑洞立刻就縮小了。在男孩黑色的眼球表麵,反射著小手電的光線,宛如一麵球形的鏡子,莫雲久從這麵黑色的鏡子裏看到了一張臉。

那不是他自己的臉。

隻一瞬間,他看到映在小彌眼睛裏的是另一張臉,一張右半邊被黑發遮蓋住的臉。

莫雲久差點叫了出來。

他的手微微一顫,小手電掉在了地上,發出輕脆的撞擊生,手電前端的玻璃碎了一地。

“莫醫生你怎麼了?”池翠連忙問道。

“沒關係,是我自己不小心。”莫雲久一時顯得非常尷尬,他從小彌的麵前躲開,蹲到地上把碎玻璃全都掃掉。他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不讓心裏的恐懼表露出來,於是咳嗽了幾聲,故作鎮定地說:“小彌,把眼睛放到儀器前麵。”

小彌有些不高興,呆坐著沒動。池翠嚴厲地催促了一聲:“聽醫生的話,快點去。”

男孩坐在儀器麵前,按照醫生的吩咐,把眼睛對準了一個鏡頭般的東西,他隻感到一片橙色的光線射進了瞳孔中,眼睛裏的感覺有些熱。莫醫生在儀器的後麵觀察了一下,又要求小彌換一隻眼睛,結果和剛才一樣。

他讓小彌從儀器前下來,然後陷入了沉思之中。

池翠有些著急了,她輕聲地問:“莫醫生,怎麼了?”

莫雲久嘴巴裏喃喃自語道:“難道真是聊齋裏說的‘瞳人’?”

“瞳人?”池翠下意識地想到了某種半人半獸似的怪物,她呆呆地看著兒子,腦子裏一下子掠過了肖泉的眼睛。

“別害怕。我隻是一種猜測而已,請問你兒子眼睛的異常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生出來就是這樣,別人都說這孩子眼睛漂亮,我心裏卻很擔心。至於他說自己看到重影的現象,是最近一年裏的事。”

莫雲久深呼吸了一口,他搖著頭說:“這就奇怪了。”

“告訴我,小彌的眼睛裏到底有什麼?”

“你看過《聊齋誌異》嗎?”

“知道其中一些故事,但沒看過原文。”池翠感到很奇怪,醫生應該相信科學,怎麼說起怪力亂神的聊齋來了?

“蒲鬆齡在《聊齋誌異》中寫過一個叫《瞳人語》的故事,說的是一個姓方的書生,在郊野偶見一輛車內的美貌女子,性情風流的書生對那美女窮追不舍,惹得那女子生氣了,就遣婢女捧起車下的塵土,一把撒到了書生的眼睛裏。書生嚇得逃了回來,覺得被撒了塵土的雙眼很不舒服,後來眼睛上居然蒙了一層白膜,其右眼中還出現了旋螺。書生失明後追悔莫及,隻得每日念《光明經》以懺悔。一年後,他忽然聽見自己的左眼裏有細微的聲音,原來竟有人在他的眼睛裏說話,然後就感到鼻孔中有什麼東西飛了出來,後來又經鼻孔回到了眼睛裏。他將此事告訴妻子,妻子暗暗觀察,發現有兩個豆粒般的小人從書生鼻子裏出來,徑自飛了出去,不久又一起飛回到鼻孔中。過幾日,書生又聽到眼睛裏有小人在說話,大意是說出來的道路太彎曲,不如自己開個洞。於是他感到左眼好像被什麼東西抓裂了,然後睜開眼睛,竟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房間,他又恢複視力了。第二天,他左眼的白膜消失了,卻變成了重瞳之眼。而他右眼的白膜和旋螺依然如故,才知道兩個小瞳人已經合住在一個眼睛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