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午。太陽照射在教室薄薄的屋頂上,灼人的熱氣穿過磚瓦的縫隙長驅直入,把鬧哄哄的教室烤得越發像個蒸籠。女孩子的頭發濕濾濾貼在額上,離老遠就聞到一股酸酸的餿味。男孩子的汗臭腳臭更是出色,比場部食堂那口巨大的鹹菜缸的氣味有過之而無不及。若是一個體質嬌弱的人冷不丁走進教室,猛一下被這股帶異味的熱浪包圍,說不定真要憋得窒息。
教室裏的四十多個學生對此卻沒有什麼感覺。天天如此,習慣了。在這課前的最後時間裏,他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處,任由頭上臉上的汗水流淌著,嘰嘰呱呱地說笑打鬧,男生女生之間交換著一些心照不宣又意味深長的眼神。
闌尾手術後變得活潑異常的管心宏穿一件細麻夏布縫製的背心,一條軍綠色褲子的寬大褲管挽到膝蓋處,神情興奮地爬坐在課桌上,臭烘烘的泥鞋踩著板凳,正在對圍著他的同學講一個他剛從書上看來的笑話。
"從前有個秀才,他整天埋頭讀書,很少出門。有一天,他上城裏辦事,被一條大河擋住了去路。這時候他看見幾隻鴨子在河裏遊水,心裏想,鴨子腿這麼短都能夠過去,這河水一定很淺。他就脫了鞋撲嗵往河裏一跳,結果水一下子淹了頂,嗆得他兩隻手拚命撲騰。一個本地人看見了,跳下去把秀才救出來。秀才一出水就對那個人發火,說怎麼回事?我家養的鴨子腿短短的,你們這兒養的鴨子腿怎麼這麼長,能在這麼深的水裏走路?"
管心宏才說完他的笑話,也不管別人會有什麼反應,自己先就笑得渾身亂顫,還拍著腿,輕輕地跺著腳,前仰後合的,活像農場裏那些串門說笑逗樂子的老婦女們。
圍著他的幾個同學也就陪他笑起來。有人是為了巴結他在作業上幫忙,不得不勉強傻笑。有人是看他笑的樣子非常有趣而笑。總之,管心宏說笑話的手段遠遠不夠高明,笑話本身沒有一丁點可笑之處。
女同學花紅不買他的賬,從頭到尾都繃著一張臉。花紅在學習上有小芽撐著底,她完全可以不理睬管心宏,並且時不時地在氣焰上滅他一下子。花紅撇著一張圓嘟嘟的嘴說:"什麼呀,就你這樣寡淡的一個人也配講笑話?人家寫笑話的作家氣也要氣死!"
管心宏迎頭痛擊:"你外行了吧?作家才不寫笑話,笑話都是民間傳說。"
花紅伶牙俐齒:"可你這笑話不是從書上看來的嗎?民間流傳的笑話也要有人往書上寫呀,寫書的人不是作家是什麼?"
管心宏活像被一口幹饅頭咽住了似的,伸著細細的脖子,張著嘴,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神態就顯得憤怒而又沮喪。
旁邊有好事者慫恿花紅:"你也說一個,顯一顯你的本事。"
管心宏這時候緩過氣來了,很不屑地笑笑:"她會說嗎?她也就隻配抄抄人家的作業。"
花紅果然被激怒了,狠狠地瞪他一眼:"說就說!"她想了想,擺出一副架勢,咳嗽一聲,招呼大家:"聽著啊。從前有個財主,他很小氣,別人家請客,他每回都到,就是從來也不肯請人家吃飯。有一天,財主病了,他家傭人拿著一些藥罐藥碗在井台上洗,隔壁鄰居看見了,就跑過去問:'今天是你家主人請客嗎?'傭人說:'我家主人隻進不出,要他請客,得等下一輩子。'這句話偏巧被財主聽到了,財主氣得指住傭人大罵:'你這個多嘴的,誰要你許他日子?'
話音才落,四邊圍著的同學已經哈哈地笑倒了一片。連管心宏也忍不住咧了咧嘴。一方麵花紅的笑話的確比管心宏的那個來得幽默通俗,二方麵花紅伶牙俐齒,又比較善於表演,眉毛眼睛一齊上陣,繪聲繪色的,氣氛就造出來了。
花紅衝著管心宏不依不饒地:"怎麼樣啊?有什麼感想啊?"
大家心領神會,笑得更加暢快。原來管心宏就是活脫脫一個吝嗇的財主,他在學校裏從來都是白吃同學進貢給他的零食,自己一次也沒有帶點好東西來讓大家分享。
管心宏臉白白的,咬著腮幫,挑戰地看著花紅:"《三國演義》看過沒有?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是不是要氣死你?人家願意把東西塞到我手上啊,我是想說不要都不行啊。要是你看不過意呢,下一次……"
管心宏正口沫四濺地說著呢,一抬頭,看見小芽穿一件淡綠色細格子的圓領短袖衫,下麵是一條蛋青色褲子,乳白色塑料涼鞋,清清爽爽地進了教室,往這邊走過來。管心宏慌忙滑下課桌。
"哎呀林小芽,對不起呀,我忘了這是你的座位。"
小芽站在邊上,一聲不響地看著板凳上髒髒的鞋印,眉頭皺了皺,手伸出去想擦,覺得太髒,就四麵轉著腦袋找抹布。
管心宏醒悟過來,馬上奔到自己座位上,從本子上撕了兩張紙,又奔回來,用第一張紙先擦,擦得凳麵花花的,再換第二張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