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影展(1)(1 / 3)

八月底,暑熱剛剛消解,與酷暑和驕陽搏鬥了一整個盛夏的莊稼已經見出精疲力盡的樣子。所有植株的態勢都不像春天那樣長出一副蓬勃向上的欣喜,而是枝垂葉低,披頭散發,臃腫著身軀準備步入老境了。比較早熟的莊稼,像玉米啦,黃豆啦這些東西,枝葉開始枯黃,果實漸趨飽滿,不必再為生命做什麼努力,完全就是一種苟延殘喘的意思。水稻和棉花適時初孕,是少婦而不是少女,雖然看上去豐腴健美,畢竟不似從前綠出那種含羞的嬌嫩,叫人少了許多的期盼和想象。

一清早小芽跟著溫醫生去江邊碼頭,她把路兩邊的景色研究夠了之後說:"我不喜歡這個季節,好像遭了土匪打劫的敗落戶樣子。"

溫衛庭笑起來,說:"你可真是會想。"

小芽憧憬著:"我喜歡深秋,收獲的季節,到處是黃燦燦的,沉甸甸的,鼻子一吸就嗅到新糧的香。想到倉庫裏馬上就要大囤滿小囤流,心裏好高興!"

溫衛庭說:"人在年輕的時候都喜歡秋天,黃葉飄零的確有一種美感。一過中年就不同了,反而對春天有興趣了,畢竟春天是生命的開始,看到樹木發芽種子出苗,就覺得日子還長著呢,還有長長的夏天和秋天可以等待呢,心裏麵對春天就滿是感激。"

他停了停,又補充了一句話:"我是很想再看到一個春天的。"

小芽不知道他話裏的意思,順著自己的心思說:"我不願意。一到春天我就要高中畢業了,再也沒有書可讀了。我實在喜歡上學讀書。"

溫衛庭的目光從鏡片後麵尖利地看她:"你後悔不考藝術學院了?"

小芽歎口氣:"不是的,我隻是想到從此以後跟學校沒有關係了,心裏就發空。"

對她的這個煩惱,溫衛庭提不出什麼有用的建議。他們都沉默下來,不再說話。

今天溫衛庭是帶小芽過江去縣城的。縣文化館為葉飄零辦了一個"江心洲風情"攝影展,動作弄得挺大,據說縣裏的頭頭要親自剪彩,農業局的幾位局長也會過去捧場。蘇立人和葉飄零兩天前就趕到縣城做準備。昨天蘇立人又給溫衛庭打來了電話,要他無論如何帶上小芽去一趟,影展上的好幾張照片都用了小芽做模特兒,如果小芽到場,效果會更加轟動。

蘇立人向來就是這個脾氣,喜歡出一些常人想不到的點子,把事情做得漂亮。辦這個影展當初也是他向秦同誌提出來的,由農場出經費,目的是把江心洲好好宣傳一下。屈居在偏僻的江心小島上,生性活躍的蘇立人的確感到寂寞。

溫衛庭對影展不感興趣,但是他想趁這個機會帶小芽去一趟縣城。可憐的女孩子長到這麼大還沒有坐過汽車,溫衛庭心裏總覺得負有責任,對她不起。

時間還早,江麵上的霧氣甚至還沒有散盡。渡船停留在對岸,剛剛上了客,正在轉身掉頭。隔了遼闊的江麵看過去,渡船的動作異常遲緩,像一隻浮在水麵的巨大的蝸牛。

碼頭上三三兩兩聚集著過江的客人。回家探親的知青總是把自己弄得邋邋遢遢,肩上背一個癟癟的帆布包,期望以此獲得家人的同情,過兩天回來的時候能把帆布包裝得比較飽滿。外出開會的農技員、教師、供銷社的采購們就不同了,他們毫無例外地都把自己打扮得光鮮簇亮,有人甚至還穿上了皮鞋,腕上戴了亮晶晶的手表,絕不願意在任何場合中給自己的農場丟一點麵子。神情愁苦的都是附近農村的莊稼人,無論年頭和收成好與不好,他們臉上的憂愁和焦慮總是一成不變,仿佛刀刻上去再經火燒一樣,成了永恒的象征。他們的雙手時刻不會閑著,即便在等待渡船的這點空隙裏,他們也東一個西一個地四散在江堤上,彎腰尋覓著那些揀回去能夠當柴燒的樹枝草棍,隨手紮成捆,後背上掛著,肘彎裏夾著,手裏還抓著,全身上下枝枝叉叉的,活像個辛勞顧家的刺蝟。

渡船已經開到了江心。陽光把船身照得閃閃發亮,虛幻出童話中才能夠出現的激動人心的色彩。大拇指一樣豎上去的煙囪裏冒著淡淡的黑煙,如同一聲悠長的歎息。船頭犁開江水,逶迤出兩道飛動的波紋,恰如江水閃出來的笑靨。雪白的鷗鳥在大江的笑臉上翻飛騰挪,翅膀沾一下江水,忽地一下急急衝高,像是頑皮的孩子嬉水逗樂。船上的過客全都湧在甲板上,大概是覺得底艙過悶。因為隔得還遠,看不清他們的臉麵,但是能夠分辨得出衣服的顏色非灰即藍,十分單調。小芽心裏想,這時候如果船上有人穿一身火紅,或者一身橙黃,再或者一身鮮綠,遠遠地沐浴在陽光下,由白亮的江水襯著,那該有多麼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