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卷,是唐代科場中的一種習尚。應舉者在考試前把所作詩文寫成卷軸,投送朝中顯貴,這就叫“行卷”。國藩當然知道,但他沒有幹過。一來國藩與朝中任何顯貴無一麵之識,二來他相信自己的場中詩文定然會十分出色,無須行卷。經勞崇光這一提,曾國藩倒有點悔了,若通過朋友輾轉投送,平日所作詩文,也有可能到達朝中一二顯貴之手。不過,現在已晚了。
“老前輩,殿試都完了,行卷還有什麼用呢?”
“常規行卷固然已晚,但如果你朝考中的詩文,能在閱卷官評定之前,到達一些顯貴名流手中,通過他們來揄揚,事情就好辦了。但時間甚為倉促,隻在一兩天之內就要辦好,此事亦頗棘手。”
曾國藩頓時茅塞大開,興奮地說:“晚生有個辦法,可以讓多人很快就見到我的場中詩文,隻是要仰仗老前輩鼎力相助。”
“有什麼好主意?你說吧!”
“晚生從試場出來後,就徑來老前輩府上。請老前輩幫我叫十個抄手,備十匹快馬,把我的場中詩文立時謄抄十份,火速分送十位前輩大人,請他們幫忙。”
“好主意,就這樣辦!”
朝考一結束,曾國藩顧不得休息吃飯,立即趕到煤渣胡同,勞崇光早已安排好一切。次日傍晚,主持朝考的大學士穆彰阿和各位考官,都從四處聽到三甲同進士湖南曾子城的詩文甚是出色。穆彰阿特地調來試卷,先看他的策論,策論命題為《烹阿封即墨論》。文章的開頭,便引起穆彰阿的興趣:“夫人君者,不能遍知天下事,則不能不委任賢大夫;大夫之賢否,又不能遍知,則不能不信諸左右。然而左右之所譽,或未必遂為藎臣;左右之所毀,或未必遂非良吏。”“立論穩妥,是廊廟之言。”穆彰阿邊看邊想,一直讀下去。當讀到“若夫賢臣在職,往往有介介之節,無赫赫之名,不立異以徇物,不違道以幹時”時,更是心許。穆彰阿才地平平,朝野中外詆毀者不少。道光帝有次婉轉責問他:“卿在位多年,何以無大功大名?”穆彰阿答:“自古賢臣順時而動,不標新立異,不求一己之赫赫名望,隻求君王省心,百姓安寧。”曾國藩的這番議論,說到穆彰阿的心坎上,真可謂不相識的知己。穆彰阿主持過多次會試,閱過數千份試卷,大凡年輕新中進士,幾乎個個心高氣傲,口出大言,唯獨此人不這樣,難得!他當即圈定曾國藩為翰林院庶吉士。排名次時,列為一等第三名。名單進呈道光帝時,穆彰阿又特地在皇上麵前,將曾國藩詩文大為稱讚一番。道光帝拿過《烹阿封即墨論》,粗粗讀了幾句,頗覺清通明達,於是用朱筆將名字由第三名劃在第二名。
曾國藩感激勞崇光,更感激穆彰阿。當晚,曾國藩便去拜謁穆彰阿。
穆彰阿在書房裏客氣地接見這位新門生。曾國藩步履穩重,舉止端莊,甚合穆彰阿之意。寒暄畢,穆彰阿說:“足下以三甲進翰苑,實不容易。老夫讀足下詩文,以為足下勤實有過人之處,然天賦卻隻有中人之資。但自古成大事立大功者,並不靠天賦,靠的是勤實。翰苑為國家人才集中之地,雍正爺說過:國家建官分職,於翰林之選,尤為慎重,必人品端方,學問純粹,始為無忝厥職,所以培館閣人才,儲公輔之器。足下一生事業都從此地發祥,願好自為之。”
穆彰阿這幾句話,對曾國藩來說,好比醍醐灌頂,既實在,又寄予厚望。遇到這樣一位恩師,真是最大的福氣。大恩大德,將何以報答?國藩含著熱淚,用著近於顫抖的聲音說:“中堂大人,門生永遠銘記您山高海深般的恩情,銘記您今晚的諄諄教誨,做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才,報答您對門生的知遇之恩。”
穆彰阿對曾國藩的感激很是滿意。他是一個閱世甚深的老官僚,憑他的觀察,知道這個湖南鄉下人的這番話,是發自內心的。這種出自邊鄙的人,一旦確定一種信念,產生一種情感,便會終身不渝;而那些出自官宦之家、生於通都大邑的闊少爺,盡管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發起誓來指天畫地,但他們的感情,大多來得快,去得也快,表演的成分多,實在的東西少。穆彰阿微笑地望著曾國藩,說:“我想問足下一件國事,你盡管按自己的想法談。”
曾國藩對穆彰阿如此信任自己,感到誠惶誠恐。他戰戰兢兢地回答:“不知中堂大人要垂詢何事?門生長年處於偏遠之地,見聞一向淺陋,隻恐有辱下問。”
穆彰阿隨手從茶幾上拿起兩個深綠色和闐玉球,站起身,平穩地走了十幾步,又坐下來,謙和地望著曾國藩微笑,玉球始終在手上圓熟地滾動。穆彰阿的這種宰輔風度,令曾國藩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