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蓉心裏一緊。他後悔剛才不該一股腦把話都倒出來,引起曾國藩這樣大的傷感,便安慰道:“楊伯起生當亂世,又遭權貴所害,才弄得被迫自殺。今日天子聖明,祁壽陽雖然糊塗,究竟不是權奸,他與你個人無私怨,那年對你冒死直諫也很稱讚。我想他隻是對你這幾年所做的事尚不甚了解,想到曆史上常有擁兵作亂的事,提醒皇上注意罷了。即使不是你,換成另外一個漢人,他也會有這種疑心的。”
曾國藩說:“孟容這話倒也不錯,雖然祁壽陽上次也在皇上麵前說過我的壞話,不過,此人到底還不是耿寶一流人。”
“再說,皇上比漢安帝也英明百倍。”郭嵩燾插話。
“是的。”劉蓉繼續說,“今後你事事注意點,一切小心謹慎,必可避禍趨吉,平安無事。”
“小心謹慎自是應該,不過,”曾國藩的緊張心緒已消除,代之而起的是極為委屈的痛苦,“當世如祁相國這樣的人,學識才具,二位都很清楚,頂多當個‘平庸’二字,卻天子信賴,群僚擁戴,位高秩隆,身名俱泰,且這種人尚不隻祁雋藻一人。鹹豐二年,國藩乃一在籍侍郎,本可不與聞國事,隻是想到兩朝恩重,斯文無辜,不忍心看鼎移賊手、孔孟受辱,才不自量力,以一書生募勇練團。實指望上下齊心,掃除凶醜。誰知在長沙時,鮑起豹不容,靖港敗後,一片詬罵,湘勇進城者竟遭毒打。這兩年在江西,步步艱難,處處掣肘。在地方上受如此苦不說,還要在朝中遭無端猜忌。唉!虹貫荊卿之心,見者以為淫氛而薄之;碧化萇弘之血,覽者以為頑石而棄之。看來我死之日將不久矣。二位他日為我寫墓誌銘,如不能為我一鳴此屈,九泉之下,永不瞑目。”
說罷,神情黯然,愴歎良久。忽然,他離開酒席,走到書案邊,奮筆疾書。然後,對郭嵩燾說:“剛才那幅字不要帶了,我另送你一首詩。”
郭嵩燾和劉蓉接過看時,上麵寫著:
送郭筠仙離營晉京
域中哀怨廣場開,屈子孤魂千百回。幻想更無天可問,牢愁寧有地能埋。
夕陽亭畔有人泣,烈士壯心何日培?大冶最憎金踴躍,哪容世界有奇材!
郭嵩燾嗟歎,劉蓉飽噙淚水,三人望著冰冷的杯盤,再也無心吃下去了。突然,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曾國藩的心立即緊縮起來。
重踏奔喪之路
“大人,瑞州緊急軍報!”康福一陣風似的進門來,將一封十萬火急請援書送到曾國藩手裏。這是曾國華從瑞州軍營裏派人送來的。原來,在湖北戰場上失利的羅大綱、周國虞率所部人馬,從湖北來到江西,將瑞州城團團包圍,揚言要攻下瑞州,千刀萬剮曾老六,以報昔日之仇。曾國華見城外太平軍人山人海,一時慌了手腳,火速派人請大哥救援。曾國藩對六弟遇事驚慌很不滿意,但又不能置之不管,若真的瑞州城丟失了,六弟在湘勇中就站不起來。但眼下四處吃緊,哪方兵力都不能動。他想來想去,唯有李元度一軍可暫時移動下。當曾國藩帶著李元度的兩千人馬急急趕到瑞州城下時,羅大綱、周國虞已在前天下午撤走了。他們原本路過瑞州,隻不過借此嚇嚇曾國華而已,並沒有真打瑞州的意思。這場虛驚過後,曾國藩心裏更憂鬱了,江西長毛氣焰仍舊囂張,軍事毫無進展,銀錢陷於困境,一向被視為奇才的六弟竟然如此平庸,自己與江西官場方枘圓鑿,今後如何辦?他遣李元度仍回南康,自己留在瑞州幫六弟一把。再不濟,也是自家兄弟,今後還得依靠他來當曾家軍的主將哩!
這天深夜,曾國藩跟六弟在書房談了大半夜帶勇製敵之道,正要就寢,康福來報:“蔣益澧在門外求見。”
“他怎麼來了?”曾國藩深為奇怪,“快叫他進來。”
蔣益澧風塵仆仆地進得門來,向國藩、國華行了禮。曾國藩問:“薌泉,你不在南康侍候德音杭布,跑到這兒來幹什麼?”
“回稟大人,”將益澧恭恭敬敬地回答,“我不是從南康來,而是從南昌來。”
“德音杭布又到南昌去了?”
“是的。大人前天走,他第二天就要我收拾行李,陪他到了南昌。”
“他這樣迫不及待地到南昌去幹什麼?”曾國藩皺著眉頭,像是問蔣益澧,又像是自言自語。
“大人不知,”康福在一旁插嘴,“前幾天,文中丞給他在胭脂巷買了一套房子,又用一千兩銀子在梨蕊院裏贖了一個妓女,那煙花女據說是豫章一枝花。他早就想到南昌去,隻是礙著大人在那裏。”
“怪不得大哥一走,他就急急忙忙往南昌溜。”曾國華是曾氏五兄弟中對女色最有興趣的一個,家有一妻一妾,還時常在外麵尋花問柳。對德音杭布的豔福,他甚是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