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畫皮(1 / 3)

原文: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獨奔,甚艱於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麗。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踽獨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生曰:“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女黯然曰:“父母貪賂,鬻妾朱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耳。”問:“何之?”曰:“在亡之人,烏有定所。”生言:“敝廬不遠,即煩枉顧。”女喜,從之。生代攜襆物,導與同歸。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雲:“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泄。”生諾之。乃與寢合。使匿密室,過數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陳,疑為大家媵妾,勸遣之,生不聽。

偶適市,遇一道士,顧生而愕。問:“何所遇?”答言:“無之。”道士曰:“君身邪氣縈繞,何言無?”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生以其言異,頗疑女;轉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意道士借魘禳以獵食者。無何,至齋門,門內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坦。則室門已閉。躡足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麵翠色,齒巉巉如鋸,鋪人皮於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為女子。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跡之,遇於野,長跪乞救,道士曰:“請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予亦不忍傷其生。”乃以蠅拂授生,令掛寢門。臨別約會於青帝廟。生歸,不敢入齋,乃寢內室,懸拂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有聲,自不敢窺,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立而切齒,良久乃去。少時複來,罵曰:“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壞寢門而入。徑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號。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陳駭涕不敢聲。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敢爾!”即從生弟來。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問:“南院誰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現在君所。”二郎愕然,以為未有。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者一人來?”答曰:“仆早赴青帝廟,良不知,當歸問之。”去少頃而返,曰:“果有之,晨間一嫗來,欲傭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與俱往。仗木劍立庭心,呼曰:“孽魅!償我拂子來!”嫗在室,惶遽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嫗仆,人皮劃然而脫,化為厲鬼,臥嗥如豬。道士以木劍梟其首。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蘆,拔其塞,置煙中,飀飀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道士塞口入囊。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別欲去。陳氏拜迎於門,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謝不能。陳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術淺,誠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問:“何人?”曰:“市上有瘋者,時臥糞土中,試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習知之,乃別道士,與嫂俱往。

見乞人顛歌道上,鼻涕三尺,穢不可近。陳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愛我乎?”陳告之故。又大笑曰:“人盡夫也,活之何為!”陳固哀之。乃曰:“異哉!人死而乞活於我,我閻摩耶?”怒以杖擊陳,陳忍痛受之。市人漸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舉向陳吻曰:“食之!”陳紅漲於麵,有難色;既思道士之囑,遂強啖焉。覺入喉中,硬如團絮,格格而下,停結胸間。乞人大笑曰:“佳人愛我哉!”遂起,行已不顧。尾之,入於廟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後冥搜,殊無端兆,慚恨而歸。既悼夫亡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願即死。方欲展血斂屍,家人佇望,無敢近者。陳抱屍收腸,且理且哭。哭極聲嘶,頓欲嘔,覺鬲中結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驚而視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猶躍,熱氣騰蒸如煙然。大異之。急以兩手合腔,極力抱擠。少懈,則氣氤氳自縫中出,乃裂繒帛急束之。以手撫屍,漸溫。覆以衾裯。中夜啟視,有鼻息矣。天明,竟活。為言:“恍惚若夢,但覺腹隱痛耳。”視破處,痂結如錢,尋愈。

異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聊齋誌異卷一·畫皮》

1

秋天的清晨富有心計且難以捉摸:天上,月兒似乎不想這麼早離開,又似乎在有意為我照路;星星的眼睛好奇地盯著我,我頗有些心虛;草叢裏,一隻小蟲在殷勤地鳴唱,但我一點兒都聽不懂。我沒有理會月兒的殷勤和星子的疑惑,我有自己的事。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現在是溫庭筠詩裏的意境了。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在天亮之前趕回家,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我那個悍婦是不會輕易饒了我的。我似乎已經聽到她的聲音:“王文麟,你這個辱沒斯文的假秀才,你又幹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了?”

聲音冷冷的,縈繞在耳畔,我打了個寒戰。噢,是風,早晨清冷的風。

“我遲早要……”我咬牙切齒。但忽然,我眼前一亮——上蒼啊,前麵是什麼?

2

我一早就起床了,準確地說,我今夜根本就不曾合眼。對夫君王文麟的擔心像秋天的陰雲籠罩在我心裏,低低的,沉沉的。

不知為什麼,夫君越來越厭煩我。有些時候,他隻住在書房裏,表麵上是在為文應試,其實是在借故躲避我。書房不在家裏,在村西頭,離家有二裏地左右,那是我爹爹為了讓女婿能夠安心應試特意修建的。而今天氣漸涼,他又不時地住在家裏了,不知是獨自住在書房覺得孤寂了呢,還是厭倦了虛與委蛇的生活。但即便如此,他也整夜整夜地不碰我,似乎我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段木頭或者一塊冰冷的石頭。每當此時,我都覺得,是木頭或者石頭的不是我,而是夫君。

有時候,他竟然整日整夜不歸,每當第二天我問及原因時,他要麼以“宗師會文”之類的理由敷衍我,要麼凶神惡煞地說:“你管不著!”生硬的口氣把我的丫頭燕兒都嚇哭了。

會期日近,夫君學業不進反退,光宗耀祖的夢想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副越來越遠的風景。我的勸解對夫君而言也漸成惹人厭的秋蠅。我耳畔仿佛聽到一句話:“陳嫣娘,我早早晚晚要休了你!”

但我對他的擔心絕不僅僅是因為我受到的冷落和侮辱。

3

此刻,我已經化身為另外一種樣子。

走在秋天清晨的路上,我的腳步分外輕快。我知道,這絕不是因為我三百年的功力。

我暫時拋開了積久的怨恨,拋開了對仇人的追尋,那些陳年往事如今已被秋天淩厲的風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喜悅。

老天對我還是公平的,盡管這公平來得如此之晚,盡管我已經在怨恨和期盼中等待了三百年!

天氣慢慢變冷,對於我來說無所謂,但時光的漸漸流逝對我而言卻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然而從昨天到現在,每一次想到那個人的話,我的心裏總會泛起溫暖。

他告訴我說:“李慧兒,你的苦期到頭了!”

“道長在說什麼?我不懂。”是啊,我不懂,真不懂。

“我給你找到一個苦主了,他可以幫你!”

“道長可不要騙我,尋找了三百年,我已經絕望了!”

“出家人怎能騙人?”老道拈著白須。認識他這麼多年,他的形象驀然變得親切起來。

“苦主在哪兒?是男是女?是何身份?多大年歲?我怎麼去找他?”我迫不及待地問。

“天機不可泄露!無量壽福!”老道高呼法號,飄然而逝。

路邊的草有露水,若是普通人,必然會躲避,否則濕透鞋子和褲腳。禦風踏草而行,這些都與我無礙。

他或她是誰呢?這次我是否會再次放棄?

4

我的麵前走著一個人,她的腳步很輕很輕,幾乎聽不見聲音,路邊深茂的草對她而言虛設一般。忽然,我發現,她的腳步似乎有些飄飄忽忽。莫非她是一個酗酒者不成?

看不清楚,但根據娉婷的身影判斷,肯定是一個女子!並且從她輕快的腳步上我斷定,她是一位年輕女子!

女子,這麼早遠行的女子!娉婷的身姿,酒醉的紅顏。莫非……是上天眷顧於我?

其實,我剛從一個女子的懷裏離開不久,她的溫香軟語似乎還伴著我,她殷意的挽留還溫暖著我,讓我暫時擺脫“子曰詩雲”的糾纏。

唉,家有悍婦,我隻能如此了!開始時我還有些許歉疚,但後來我也就釋然了。書中自有顏如玉,古訓雖如此,但畢竟是遙遠不過的事情,更何況,我已經有了妻室。

因此,我感謝上蒼,為世間飽受苦情的男子安排了這樣美妙的所在——青樓。

青樓青樓,你這滋潤我青草樣迷夢的樓台啊!

5

之所以為夫君牽腸掛肚,是因為我想起了一件既讓我莫名其妙又害怕至極的事情。

昨天上午,我到青帝廟上香。

之所以上香,原為兩件事情。一來是祈求神靈賜我一子,合巹三年,腹中始終沒有任何動靜,這恐怕是夫君對我日漸冷淡的原因之一吧;二來當然是想讓神靈給夫君以點化,及早回頭,專注學問,光耀門楣。

燒香已畢,正要回家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人。

看不出他的年紀,說是他五十多歲也可,七十多歲也可,甚至,一百多歲也可。

“無量壽福!貧道稽首了!”老道銀須飄然,拂塵一掛,如仙人下凡。

我驚詫之下,竟不知說些什麼,隻站在路中間不動,癡呆了一般。

“施主,你家有大災,不可不慎啊!”

我大吃一驚:“仙長,我不認識您老,您老可不要妄言驚擾!”

“貧道乃出家之人,怎會無故驚擾施主?隻是看施主前世今生皆良善之人,故好意提醒。”

“既然如此,請老仙長指點迷津吧!”我深深萬福。

“天機不可泄露,貧道隻能告訴你,災禍來自你的夫君。無量壽福!”

夫君?夫君會有什麼樣的災禍?我不得而知,但惟其如此,心裏才更加懸懸不安。

夫君夫君,你現在何處?為何一晝夜不歸?莫非你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不成?莫非……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決定去找我的二叔——夫君文麟的弟弟二郎來商議。

6

近了,近了,但我還嫌自己的腳步慢。百無一用是書生啊,古人說得真好,想快些追趕上一個弱女子都不能夠。

女子左胳膊彎處還挎著一個大大的包袱,我感情倏地變得複雜起來,有慚愧,也有深深的憐惜。

慚愧的是,一個挎著大包袱的弱女子竟然都能腳下生風,走得如此之快且毫不費力,而我,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竟然追之不及;再者,讓這樣的女子挎著這麼大的包袱,我枉為男子也!

憐惜當然更不必贅述,在這麼冷的秋天的清晨,在前後無人的微妙所在,一個正常的男子,路遇一個身段窈窕的女子,女子身上還有如此重負,又極可能吃醉了酒……他能不生出憐惜之情嗎?

我緊走幾步,欲趕上這女子。她好像知道了我的用意,故意放慢了步子。

感謝孔聖先師,我終於迫近了這女子。我再也顧不得所謂的斯文風度,猛跳一步,遮在了她的身前!

啊,我不由得佩服起自己來:我判斷不錯,這女子不單身段娉婷,而且麵容,堪稱,堪稱,我用什麼詞句來修飾呢?我深怪自己讀書不多。書到用時方恨少啊!

女子的美貌達到了我形容不出來的地步!

我隻能這麼說了。

看她的年齡,不過十七八歲。

“這位書生,你好生無禮,難道你不怕辱沒斯文嗎?”女子的口氣滿含著責怪。

辱沒斯文?誰說過?噢,是陳嫣娘。

斯文多少錢一斤?在可餐的秀色麵前,斯文豈不是一件蹩腳的衣裳?

我不理她的詰問,隻是充滿憐愛地說:“如此之早,如此之冷,你為何一個人走在如此荒僻的路上?難道你不怕……”我用了三個“如此”來表達她求助於我的必要性和我及時出現的重要性。

“怕什麼?怕你?”女子笑了。她的笑容很美,一如她的聲音。

我被噎住了。

見我如此,女子忽然換了一種口氣:“同樣是過路的人,你看到我挎著這樣一個大包袱,不想著伸出援手,為我排憂,反而出言驚嚇,是何道理?”

我心裏一動,我注意到了女子話裏的一個字——憂。幸得你有憂了,你若無憂,我機會何來?你既有憂,真是天助我也!

“你有什麼憂愁?說來聽聽?或許我能盡些綿力。”說著,我欲接過女子左臂上的包袱,女子掙了掙,還是交給了我。

但女子還沒開口,我就先後悔自己的莽撞了!

因為她已經淚流滿麵!

7

我還未到二叔家,就已經聽到他琅琅的讀書聲了——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其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二叔的讀書聲抑揚頓挫,頗富樂感,一聽就知道他已陶醉於書中。

如果夫君也能像二叔這樣“聞雞起舞”該有多好!

“嫂嫂,你這麼早來……”弟媳也早已起來,我剛進二叔家的門,她就趕緊給我打招呼。

“噢,我來找二郎。”

書聲停止了,二郎走出來。

“大嫂,您來了?”

我點點頭。

“有事?”

我再次點點頭。

“那就說吧。”

我看看弟媳,張張口未說話。

“說吧大嫂,不妨事。”二郎笑笑。

“二叔,你們不要誤會,我是怕嚇著弟媳。”我把昨日老道長的話告訴了二郎。

“大嫂,您過慮了,我兄長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呢?”

“是啊是啊。”弟媳附和著。

我講了文麟近來的情狀。

但二郎還是不信:“不可能!兄長不是這樣的人!”

一奶同胞的兄弟,真拿他沒辦法。

“好吧,二叔弟媳,這一次隻當我沒來。我家的事還是我自己處理吧。”

我無奈而委屈地往家走。

天色已經大亮,雞鴨的叫聲已在耳邊聒噪。

這時,我聽到一個聲音:“肯定是大嫂不能生兒育女,才讓大哥嫌棄她的。我要是她呀,有吃有穿的就滿足了,還找什麼事!”是弟媳的聲音。

“小聲點兒,大嫂也不容易。”二郎在製止弟媳。

我心裏一緊,加快了腳步。

夫君,你在哪兒?

8

其實,我早就知道背後有人了,我已經聞到他的氣息。他是個男人,從他走路的姿態來判斷,他應該是個讀書人。雖然故意走得快疾,但仍然能看出文縐縐慣了的那種樣子。尤其是剛快走不久就氣喘籲籲,更能證明他是個書生。

苦主是他嗎?我心裏問著自己。

不會的,不會的。他可是個讀書人呢!

但他竟然慢慢背離了讀書人之道,言語、神色和動作中包含的挑逗成分越來越濃。

書生啊,你怎麼這樣?難道聖賢書還不足以讓你成為一個品德高尚的人嗎?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是逢場作戲還是真地觸痛了我的內心?

一時間,我內心非常複雜。既想讓苦主就是麵前這個人,因為有了他我就可以結束三百年暗無天日的日子,重新為人;但我又不想苦主是他,究竟為什麼,我同樣弄不清楚。

9

我聽她哽咽著說:“小女子命比黃連苦啊!十四歲時,因為家父貪財,就狠心地把我賣給一個大戶家當妾。被一頂小轎抬進張家的那天,我差點沒撞死!小小年紀就進了火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但一想到爹爹的狠心,我就改變了主意——你們不要我,你們想靠我掙錢,你們不管我的死活,我偏偏好好活下去!讓你們看看,我過得比你們好!”

我不由拉住她的手,拉她的手目的是什麼呢?我也不大清楚。是真心想用自己的手溫暖她幫助她呢,還是想乘人之危……

我慚愧了,應該是後者。她的手真小,皮膚真柔軟,真有彈性!我心旌搖蕩。

“我苦熬了三年,終於受不了了!”女子的聲音尖利起來,語氣也變得急促,完全沒有了剛才的鶯語婉轉。

“為何?”

“他的嫡妻非常好妒,是有名的潑婦。她天天罵我,打我,用針紮我,用刀割我。在她看來,她的又低又胖是我造成的,她的又老又醜也是我的錯。如果你走過我們村,離老遠就可以聽到她的罵聲和我的哭聲。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呢?”

女子就勢也拉住我的手。

“最後你跑了出來!”我慚愧,我的神色背叛了我,說這句話時,我一定是色迷迷的。

“是啊!不然我怎能遇見你呢!”女子搖著我的手,我的心也被她搖得一漾一漾的。

10

其實,我跟書生說的並不全是假話。

三百年前,我的確是被父親狠心地賣到了張家做小,他的正妻劉金蟬也的確善妒,我也的確受了不少劉金蟬的折磨,這些都是事實。但後來就不一樣了。

我的命運也因為這“後來”而全然改變,山海一樣的冤情也因此產生。

我還是長話短說吧——

有一天後半夜,下著小雨。我正在睡夢中,忽然聽到有敲門聲,透過門縫看去,門外竟然是張鴻恩——我的男人,賊一樣溜進我的房裏。他說,他今夜本想早點兒來的,並且天天都想在我房裏住,永遠不離開,但劉金蟬霸著不讓,他還是采取了一些特殊手段才得以脫身。

夜裏種種難以啟齒的事情自不待說,待到第二天早晨,我一覺醒來,嚇得驚叫了起來!

張鴻恩死了!在我睡著的時候死了。等我發現,屍體已經硬了!

我忽然明白,張鴻恩所用的“特殊手段”是什麼!這手段雖然成全了老邁的他一時的念想,卻讓他丟掉了性命!他永遠也不離開我房裏的願望倒是實現了,我卻因此而……你還是往下看吧——

我的哭叫驚動了劉金蟬,她急急火火跑過來一看,立刻大喊起來:

“來人哪!把這個謀害親夫的淫婦給我綁起來!”

我百般分辯,誰會聽呢?

後來,我被押進了縣衙。劉金蟬事先打點了銀兩,我被屈打成招,被一個姓刁的縣令以謀害親夫的罪名判斬立決。十七歲啊,我的生命就不得已結束了。

被斬頭那天,我看到了我的爹媽,他們哭得淚人似的,不知道他們可後悔?

三百年來,我一直懷著冤屈,在陰陽之間飄蕩,指望找到一個苦主,安放我漂泊不定的鬼魂,重新托生為人。

企盼是最緩慢最難熬的一個東西,但三百年還是過去了。

這些,是我不能給麵前這個年輕的白麵書生說的。看他的神色,沒準,他就是我苦苦尋找的人。我又怎麼能輕易放棄呢?

11

天快亮了,我有些著急。再不回去,家裏的悍婦恐怕會派人尋找我了,而在路上行走是最容易被發現的,一旦被人看見我跟一個年輕的美貌女子在一起,我就是渾身是口也說不清楚了。在這樣尷尬的時辰,若是碰見起早的人,對我不利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方圓左近的村子,我又如何應對?

我對女子說:“姑娘,不要哭泣,碰到了我是你的幸運!跟我走吧!我保你以後吃穿不愁,保你不受任何人的欺負!”

不料,我的陰謀似乎被這女子識破了,她不假思索地說:“你是個不懷好意的人,我不能才離狼窩又進虎穴!”這女子,別看年紀不大,還挺不好對付!

我安慰她說:“姑娘,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雖年長於你,但由於誌在淩煙閣,尚不曾娶妻呢!你怎麼能說才離狼窩又進虎穴呢?我可是一片冰心可鑒日月啊!”

我看到,女子的眼裏漸漸少了一些敵視。

有轉機!我高興起來,費力地把臂間的包袱又往上放放,包袱不輕,難為她一個弱女子怎麼背得動。

女子終於很不情願地答應跟我走了!

我覺得,包袱驀然輕了很多。

12

答應書生跟著他走之前,我又改變了主意。

在此以前我也遇到過幾次能夠托生的苦主,但每次都是因為我的不忍而放棄了。他們有的太過年輕,上有老下有小,我不忍;有的太過美貌,擁有花朵一樣美麗的生命,我也不忍;還有位老婆婆,雖然陽壽漸盡,她無兒無女卻養著一個揀來的殘疾女嬰,我更不忍。我就是一個屈死鬼,因為這才使我的冤魂難以超生。我又如何忍心像刁縣令一樣再去害別人!

我現在已經知道了這個書生叫王文麟,從他的話裏行間來看,他似乎並不是個十足的壞胚。

年輕書生,偶爾發些色心,原非大奸大惡之徒,倒也情有可原。再說,誘使他這樣,錯也在我。因此,我有些猶豫了。

但看到王文麟越來越放蕩的眼神,越來越下流的動作,我心裏不由騰起一股火。

齷齪男子,別怪我無情了!

於是,我又答應了他。我不能答應得太爽快,這會讓他懷疑的,那樣我的計劃就難以實現了。感謝我漂亮的外表,它讓我在男子麵前無堅不摧。

看到他因為自己的陰謀得逞而欣喜若狂的樣子,我心裏升起一種快意。你等著吧!

天快亮了,我非常著急,再不找到一個可以容身的地方,我恐怕就露餡了。

於是,我任由他背著我的包袱,任由他扯著我的手,任由露水也濕著我的褲腳,往前走去。

13

這女子真不簡單,這麼重的包袱,我背著尚且覺得頗重,她從何而來,走了多長路程,竟像沒事人似的?莫非……我心裏浮起一個詞——鬼怪,不覺嚇了一跳,哪兒有那麼巧?哪兒有這麼美麗的鬼怪?再說,即便是鬼怪,長得這麼天仙一般,我也不會害怕更不會拒絕。

左右思量,不覺啞然失笑:

女子已經說過,她自小勞作,體力自然健壯,而我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一心在“四書五經”裏,自然體力不好。

有美女陪伴,路就變得短促;為美女做事,自然力大無窮。

不知不覺間,已能聽到村莊裏的雞犬之聲。

路上,女子不肯主動說話,隻是我一問她才答。大概是矜持吧。是啊,我若是一女子,路遇一男子,自然也不敢造次,人同此心嘛。

但不多的交談中,我已然知道,女子名叫李慧兒。李慧兒,李慧兒,我反複念叨著這個名字,多麼美麗的名字啊,讀之如嚼橄欖,爽口異常,滿口生香。我忽然想起我那個惡婆娘的名字,陳嫣娘,什麼名字不叫,偏偏叫嫣娘,多惡俗的名字,“嫣”是一個多麼外向張揚的字眼,偏又和一個更張揚的字眼“娘”搭配。咳,我的嶽父嶽母也真是沒有學問!

其實,我嶽父嶽母都出生在大戶人家,雖稱不上官宦貴胄大家閨秀,但都可以算是富門公子小家碧玉,吃喝用度超過眾人,也都受過良好的教育。我知道是因為厭倦了妻子陳嫣娘才牽累到他們身上的。其實,陳嫣娘也沒有什麼不好,她不過不識時務些罷了,看得我緊些,在我不想讀書應考的時候叨嘮得多些,如此而已。至於漂亮體貼,溫柔賢淑,孝敬公婆,持家有方,她可一點也不差的。

但她沒能給我生出一男半女,讓我在學兄學弟麵前抬不起頭來,是她的大罪過。因此,我才厭煩於她。

哎,美女在側卻想到別的女人是對美女的不尊重啊。

但不想不行,陳嫣娘是我繞不開的坎。因為一個問題正在困擾著我——

把李慧兒安置到哪兒好呢?

一個原則是牢不可破的,絕不能把她帶到家裏去!那豈不真像李慧兒說的那樣,才離狼窩又進虎穴了嗎?陳嫣娘還不把她給吃了?即便不吃了這個李慧兒,日後還不把我給吃了?

我心裏忽然有些猶豫,覺得自己多事,竟然未加細思就把這個陌生女子帶來了。既然家裏不能去,天地之蒼茫廣大,哪兒是李慧兒的安身之所?早知如此,方才還不如在路邊把她給……那時肯定沒有人經過!這可如何是好?

心裏有事,腳步自然慢了下來。

“王郎,為什麼不快些走?”李慧兒也發覺了。這個李慧兒,還真是與眾不同,她的性情竟似比我還急,一派跟定我了的樣子。

我心裏一喜,一種男子的豪情又複蘇了。

“王郎,要是你不方便,我幹脆到別處算了,反正隻要離開那個惡婆娘,我哪兒都一樣!”李慧兒分明是在提醒我了——離開了原來的火坑,她願意跟著我!

我想起了一個去處,一個似乎特地為李慧兒準備的去處!

14

天亮了,夫君還沒有回來。雖然以前他也這樣過,但這一次,我卻從未有過的擔心。

那個老道長,他……我有過一絲疑問,覺得老道長是否在欺騙我,但這一念頭很快就被我否定:且不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即使不是方外之人,素昧平生,無仇無怨的,他有何必要騙我?更何況他已經那麼大的年歲?

我喚過丫頭燕兒,燕兒是我爹娘給我的陪嫁:“燕兒,到村外看看,看看有無姑爺的蹤影。快些!”

不大一時,燕兒就回來了:“小姐,沒見姑爺的影子。”

“胡說,你怎麼跑這麼快?又偷懶了不成?”我責怪著。

“小姐,你又冤枉我。你想啊,天已經大亮了,我隻消站在村頭,便可看他好幾裏地,別說是姑爺,一個鬼影子也沒見!”

燕兒說得有理。

夫君到哪兒去了呢?難道他沒有出村,隻在村裏的哪家廝混不成?

我心裏惴惴不安。

“小姐,我給你梳頭吧!”燕兒拿過我平日裏最喜歡的梳子。

“不用,你忙你的吧!”心亂如麻,我哪兒有心思對付頭啊!

忽然,我心裏一驚,莫非夫君去找村東頭的李寡婦去了?李寡婦無家無業無牽無掛的,為了生計,她是什麼男人都不會拒絕的。若是夫君……

我正要再讓燕兒到村東頭李寡婦家一看究竟,不料夫君王文麟竟然回來了!

15

我被王文麟帶到村頭的一個房舍。

王文麟四下看看,見沒有人,就鬼鬼祟祟地打開了門。

“王郎,這是你家嗎?”

“噓……”王文麟把手指放在嘴上,做出讓我噤聲的手勢。

“這是我的書房,也是我家。”關上門後,王文麟方才詭秘地對我說,“慧兒,你看如何?還算幹淨嗎?”

書房是一個套間,外間靠牆的位置都是書架,書架上都是高高低低的書。進入套間,我看見,裏麵放了一張床,被子亂亂地攤著,但還算幹淨。

“不錯。”我高興起來。我說的是實話,這個地方還算僻靜,有利於我實施我的計劃。

王文麟走過來,他的眼睛像兩堆火。我知道下邊將要發生什麼了。我往後躲著,很害怕的樣子。不是我害怕王文麟,而是我害怕我的良心。盡管我渴盼著王文麟走過來,因為那是我實施計劃的開始。我不能太主動,更不能太放蕩,那樣會讓王文麟害怕的,因此,畏懼地退縮也是我計劃的一部分。

16

這個李慧兒真是個難得的好女子!初一接觸我就這樣斷定。不說別的,就說我倆進入套間後,我向她撲去,如果她不是良家女子,她會本能地做出放蕩的樣子來勾引我,至少說些淫蕩的話來挑逗我。但她沒有,她本能地躲避著我,很害怕的樣子。甚至,她都打開套間門逃到了外間!

她曾經是大戶人家的妾,她的丈夫就因為房事過度死在她床上,她對男女之事肯定是不陌生的,如果她是一個放蕩之人,半推半就也不算什麼,可是她……

我更加憐惜眼前的李慧兒了。

從慧兒的眼神裏,我看得出她是喜歡我的,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神裏還有一種我不熟悉的東西,這東西是什麼,我也說不清。畢竟剛剛認識還不到兩個時辰嘛,慢慢就好了,她就不再害怕我躲避我了。這點兒我非常有信心。

既然把她帶到我的書房來了,既然她沒有別的地方去,既然她也喜歡我,即便一時間不能遂我心意,也沒有什麼,來日方長嘛!

太陽已經照到了我的小窗上,該回家了。否則我的那個婆娘會差燕兒來這裏找的,那樣可就前功盡棄了。我一定要在燕兒找來之前趕回家去。然後再給慧兒捎些好吃的回來。這麼漂亮可人的美人,我可舍不得讓她忍饑挨餓喲。

因此,盡管慧兒拒絕了我,我反而覺得比她從了我更高興。

17

夫君的突然出現讓我著實措手不及,興奮像霧氣升起,彌漫了我的心房,那個老道長的話沒有應驗。更讓我措手不及的是,這次回來,夫君對我比以前好多了!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夫君說話時口氣柔軟了,知冷知熱了,他跟我說,以前待我不好,以後一定會痛改前非。夫君說這話時口氣非常真誠,我從他的眼神裏看得出,他沒有敷衍我的意思。“痛改前非”都說出來了,夫君怎麼會不真誠,又怎麼不讓我激動!要不是有燕兒在場,我會撲到夫君的懷裏,甚至,我會央夫君像以前那樣,把我抱到臥房裏……

但同時,我心裏也凜然一驚:痛改前非!莫非夫君以前真地做過什麼“非”嗎?他到底做過什麼“非”呢?這些“非”到底和老道長說的話有沒有關係呢?我由不得又擔起心來。

我一邊安排人多炒幾個菜,一邊咀嚼著方才的念頭。越發覺得夫君一定有什麼事瞞著我。包括昨天的徹夜不歸和今天早晨的換副麵孔,都透著奇怪。

本想問問夫君昨夜到哪兒去了,但因為不想破壞這來之易的氣氛,我沒敢張口。

今天夫君的胃口似乎特別好,沒有像以往那樣挑三揀四的,更沒有故意找茬,而是把幾個菜都吃完了,饅頭也吃得比以往多得多。

看著狼藉一片的餐桌,我心裏不知是高興還是憂愁。

更讓我覺得奇怪的是,剛吃過飯,夫君就對我說:“嫣娘,考期漸近,我不想蹉跎時光,我要到書房去了!閑暇時我自會回來,你不必擔心,也不必讓燕兒找我,免得分我心思!”說完就匆匆走了。

這在以前是不曾有過的。

一切都令我不解。

18

我飛一般來到書房門口,要是村裏人看到,定會覺得奇怪至極。像早已在門邊等候我似的,慧兒在我舉手要叩門時就打開了門。

拍拍額頭我才驀地想起,我也“金屋藏嬌”了!有這麼美麗的女子在我的書房裏等我,怎麼不是一種幸福!

“王郎,你可回來了!讓我好等啊!”慧兒帶著一副久別重逢的親切,猛地撲進我懷裏,我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

香氣襲人。我從慧兒身上聞到了一種從未聞到過的香氣,淡淡的,但極為吸引人的那種。

是天外的仙香嗎?抑或是慧兒的體香?

我醉了。

我把慧兒無限憐愛地抱起來,向裏間走去,像當年我抱陳嫣娘一樣。慧兒的身體真輕啊!我想到了漢時的趙飛燕能跳掌上舞的典故,我懷裏的慧兒也像當年的飛燕吧?短短的路程,我卻覺得那樣的長。麵前不遠處是令人心顫的海洋,是最溫柔最醉人的所在,我像一個飛蛾,不可自已地撲了進去,帶著我的慧兒。

我不想形容也難以形容那種美妙的感覺。我覺得,我和慧兒已被一種火熔化,熔作了一個人。我沒有了自己,也忘記了身在何處,當下是何時辰……意念深處,我和慧兒似乎一塊出生,從一個神奇無比、氤氳著那種奇香的地方裸身走出來,然後到了另一個更加神奇的地方,這裏,奇花如簇,仙草如茵,鳥語婉轉,飛瀑如歌……沒有其他人,隻有我和慧兒兩個。沒有任何羈絆約束,沒有任何偽裝,不需要任何會文應試,不需要任何擔憂,我們同呼吸,共命運……

上蒼啊,王文麟究竟有何德能,竟得如此厚愛?

19

我覺得我是在犯罪。

三百年前我不曾犯罪,卻含冤致死;三百年後我有了真正犯罪的機會,這個機會是真正讓我出苦海的機會,或許是唯一的機會。

因此,我願意犯罪,我不能逃避。

王郎的憐愛先是讓我迷失,但後來便是屈辱。坦率地說,我從未有過這種感覺。當年的張鴻恩因為年紀老邁根本就不具備的能力,都在王郎身邊得到了體現。快意是逼真的,像浪頭一樣衝擊著我,讓我一次次忘記了置身何處,但隨之而來的就是屈辱的潮水:張鴻恩的猝死讓我百口莫辯,雖說是他自己身亡,但隻有我自己知道,他的死與我有關。我若拒絕,他或許不致喪命。

今天,我也想拒絕,拒絕王文麟的糾纏,拒絕這已經糾纏了我三百年的感覺。但我還是配合了他,讓自己與他融合在了一起。為了我能夠超生,為了早日脫離苦海,我隻有如此。

王文麟就是救我出苦海的那個倒黴人,隻有充分吸收王文麟的男子精氣,我才會漸漸遠離三百年的陰森鬼氣。

他陷得越深,就越能給我更多的生力;我配合得越妙,也越接近我的重生。

王文麟,事已至此,我也顧不得許多了。

20

幾天過去,我神清氣爽,渾身充滿了力量,我有一種素來陌生的輕快,我似乎又重生了!和慧兒的合二為一令我迸發出了驚人的能量,放出了炫目的光華,像焰火一般,隻不過我的能量和光華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奇怪,原來和陳嫣娘每行一兩次夫妻之事我都會覺得腰酸體痛,渾身無力,第二天溫書或會文時就覺得精神萎靡,而這幾天,我忽然發現了自己二十四年來潛藏的岩漿,在時刻等待著噴發的機會!這個機會是蒼天給我的,因為他派我的慧兒到了我的身邊!慧兒慧兒,你是怎樣的尤物啊,竟然有這麼廣大的神奇之力,讓我找回了男人的尊嚴,體驗到了做男人的快樂和驕傲啊!

因為心裏有鬼,也因為精力充沛,我對妻子陳嫣娘也恩愛有加。

我不再冷顏向她,不再惡語對她,不再漠視於她,對於嫣娘而言,似乎找回了新婚燕爾的感覺,但在我,不過是掩飾自己、以便能和慧兒長期相處罷了。

平心而論,我之所以能有今天,衣食無憂,能專心於學,能出入學宮,能擁有自己的書房,都是嫣娘幫了我。沒有她不顧親人勸阻下嫁於我,沒有她娘家對我的恩賜,我不過是一個窮書生而已,身無長物,貧窶相欺。

但今天,陳嫣娘忽然說出的一句話讓我吃了一驚:

“夫君近日遇到什麼好事了嗎?”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被人看穿肚腸似的,我心跳得厲害。

“你和以前不一樣了,你覺得呢?”

“噢,那是我痛改前非了,不好嗎?”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這麼強的掩飾能力,但事實是,我做得非常好。

嫣娘不再吭聲了,我知道,她心裏的疑惑並不曾消解。

管她呢,隻要我能和慧兒在一起就好了。

21

這幾天夫君對我少有的好,一種熟悉而陌生的感覺又回來了。但我覺得,這種感覺不正常,透著怪。

夫妻之間,白天的尊重和夜間的溫存都是我渴望的,這幾天夫君也給了我,但我還是覺得疑惑。對照過去,他的轉變似乎不夠自然,況且,轉變的理由也不夠充分。

莫非他真地遇到了什麼非常的事情或者人?正是這種事情或人促使他發生了這些轉變?這轉變能持續多久?是吉是凶?如果這轉變是好事而不是壞事,那麼,老道長的話又是什麼意思?

我偶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事情,夫君這幾天多次進入廚房,竟然偷著把廚房的吃食塞進袖中。塞吃食的時候,他東張西望的,似乎害怕被人看見了,表情也怪怪的。而以往,他是從不進廚房的,他的理論是,大丈夫誌在天下,一個小小的廚房太局促人了。他為什麼這樣?拿東西是為了誰?如果是為了在書房餓時貼補自己,又為何如此詭秘?如果為了其他人,他或她是誰?

今天,我差點兒說出路遇老道長的事情,差點兒把老道長的話和盤托出。但話到唇邊我又收了回去。原因很簡單,一是我不想破壞我夢境一樣的幸福,二是我還確定不了此時是不是最佳時機。

我決定,下一次一定把老道長的提醒告訴夫君,甚至,我要偷偷到夫君村西的書房看看,但願那裏不是一個可怕的景象在等待著我。

22

這幾天,我覺得我快被王郎給熔化了,化成一泓溫柔的水,或者一片晴朗的雲。總之,我的三百年的夢想,三百年的功力,三百年的尋找,都找不到了渡口。

作為一個漂泊了三百年的靈魂,冤魂,我迷失了我自己。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王郎就是我前生注定的如意郎君,有了他,我什麼都可以放棄,什麼都可以擁有,又什麼都已經擁有了。每當幸福感襲來時,我就期盼這種幸福感不要像流水一樣稍縱即逝,它要是永遠留存於我和王郎身邊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