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長山李檀斯,國學生也。其村中有媼走無常,謂人曰:“今夜與一人舁檀老,投生淄川柏家莊一新門中,身軀重贅,幾被壓死。”時李方與客歡飲,悉以媼言為妄。至夜,無疾而卒。天明,如所言往問之,則其家夜生女矣。
——《聊齋誌異卷十二·李檀斯》
我,長山的一個國學生,叫王之宇,是李檀斯的朋友。想起那件奇事兒,我的感覺總是異常複雜,毛骨悚然之餘,又五內通暢,神清氣爽。
我和李檀斯同在一個國學館讀書,且兩人性情極為相近,故言語之間甚為投機。求學的終極目的當然想取得功名,封妻蔭子,名垂後世。但我們深知,並非每一個讀書人都能實現自己的願望。能夠經過千辛萬苦,熬盡青春,最終通過科舉這座獨木橋的人,為數寥寥。即便是這為數極少的人,也並非鳳毛麟角,因為科舉的偶然性太大太大,且不論夤緣奔競賄賂考官者,就是同在一個等次的人,麵對好惡全然不知的考官,其情形也無異於博弈場中的高低得失。年齒漸長,我們都表現出了對科舉極其不滿的情緒,尤其是李檀斯。這種情緒的產生當然基於理想的難以實現,基於看不慣碌碌庸庸之輩的攀爬成功,基於幸運之神像夢一樣的來去無影,難以捉摸,更基於人的伉直不阿。
檀斯兄經常說,科舉製度害人苛深,常無異於把一個個聰穎通慧的人變成一個個毫無個性,毫無生氣的傻子;說科舉製度是愚弄普通百姓,為朝廷、為官府謀利的罪惡工具。說這些話的時候,檀斯兄總是怒目圓睜,雙眥欲裂的樣子,雙手挽袖,欲同人一搏之狀,實在令我既害怕又衷心佩服。每當此時,我都覺得,自己能交檀斯這個朋友幸運異常,因為他總是說出我不敢說的一些話,做些我夢裏方敢做出來的快意事。
檀斯年近不惑,身形高大,好一個偉丈夫之美形;而我,癡長檀斯三歲,常自慚形穢和心內猥瑣不堪。由於敬佩他,我稱呼他為兄長,非此無以表達我敬重他依仗他的心情。
檀斯兄常說,人生於世,不幸而為男子,肩上無緣無故扛了太多太重的責任,這責任常壓得我輩痛不欲生,若真有來生,他寧願做一個宜其室家的小女子,相夫教子,勤勉度日,又何嚐不是人生快事!尤其是科舉,無休無止的形役,簡直令人作嘔欲死!踏入仕途無門吧,整天千方百計尋求做官之道,全然忘卻了人生所有的春色;等到做官了吧,又違心說話行事,更增攀比競爭之心。還是女子好哇,整個世界就是自己的家庭,一片癡心對待的隻是自己的親人,純樸若泥土,馥鬱如春花。誰說女子是卑賤和讓人輕視的呢!沒有女子,須眉男子又從何而來!
檀斯兄說這番話的時候,神采飛揚,靈氣飛動,我看得出,他的內心裏正漾著一泉清澈的深水。
我說出以上這段話的時候,正有一隻鳥飛過我的頭頂,難道這是檀斯兄的誠悃所係?檀斯兄啊,我該如何幫你實現夙願?
又值國學生休憩的時日,我如約到檀斯兄家裏小酌。天藍如緞,風柔如指。小菜幾碟,薄酒一壺。我和檀斯兄邊飲邊談,時喜時憂,時怒時泣。回想年少時,仿佛如昨,院中小樹轉瞬之間直徑盈尺,植樹之事尚曆曆在目,可植樹之人已須發皆灰。當年小苗,如今已枝繁葉密,老相初生。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想起三十年來,致力於科舉之中,以期能終有所成。半壺濁酒入腸,竟覺得以往種種,都是畫餅充饑,隔靴搔癢,畫蛇添足之癡舉,人已微醺,難免詞不達意,但盈胸塊壘,能令人氣為之塞,胸為之壅!
於是,不覺之間,檀斯重鼓舊調,說起想做女子之事。遠離科舉,清靜持家,無欲無求之願,溢於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