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
張記書
太監,是俺們莊村長甄台鑒的綽號。
俺們莊是藏在太行深山旮旯裏的一個芝麻粒大的小山村,從村西頭走到村東頭,隻需要半袋煙工夫。村名叫夏艾莊,因村後的山上長滿野艾,夏天的南風一吹,整個村子都是艾香,故得此名。可外村人卻叫它狹隘莊,除了說它村子小,怕是還有另一層意思吧!別看村小,深山出俊鳥,清朝末年還出過個舉人哩。那舉人一直活到解放後才過世。
俺們莊村長的大名,還是老舉人給取的呢。台——代表印台,鑒——鑒別、鑒定的意思。你想,管印台又鑒別、鑒定他人的人,還不是官嗎!果然,台鑒長大成人後,就當上了村幹部,褲腰帶後邊就係上了村裏的大印。公社化時,村子叫大隊,官叫大隊長;公社改鄉政府後,大隊改成村委會,官叫村長。他一當就是40年,從一個玉米剛抽穗時的20歲小夥子,一直當到60歲的老棒子麵,還坐在官位上。40年沒啥大政績,除了為村裏爭來個“貧困村”,就是為他爭取來一個耐人尋味的綽號——真太監。
他剛當官時,可不是這樣兒。那時年輕,血氣方剛,辦事一是一二是二,釘是釘卯是卯,從來不含糊。自從文革中住了半年縣革委學習班,他就脫胎換骨變了個人似的。原來的品性全部退化了,像患了軟骨病。見了上邊當官的,一副典型的奴才像。你聽他說的話兒多巴結:“張鄉長,您千萬、千萬吃好呀!”“李書記,您一定、一定喝足呦!”“王主任,您可著勁兒玩痛快喲!”村裏人說他,手裏少了根佛塵,多了個酒杯。
忽一日,從上頭傳來精神,說要民主選舉村長。一時間全村似開了鍋。人們伸長脖子打問:“這村長也能選?”見過世麵的人就說:“咋不能?外國還實行民主選總統呢!”接下來,就有兩個人開始躍躍欲試要爭村長位子了。一個是複員軍人小三子,一個是在外麵經商發了財的二楞子。他們倆變著法兒買好村民們。你上午給張家送雞蛋,我下午就給王家送香油。你請李家到鎮上下酒館,我就邀趙家到縣城泡舞廳。折騰一個月,等正式選舉時,互相罵街,還動了手,差點兒出人命。最後鄉政府宣布選舉失敗,仍任命甄台鑒為村長。
甄台鑒重新當上村長後,辦得第一見事,就是從鄉裏要了一筆款,買回一台日本產的29吋彩色電視機,放到村委會。試機那天,鄉長親自來村祝賀。他坐在首席上,一邊喝酒、吃肉,一邊看電視。電視裏正演《雍正王朝》。電視裏太監正捧著個什麼寶貝獻給皇上,電視外,村長雙手捧著酒杯向鄉長敬酒。皇上嗬斥太監:“滾下去!”鄉長怒吼村長:“扯蛋,這杯酒你替我喝了。”電視裏和生活中似同演一出戲。
此時,我又想起“太監”這個詞兒。記得我小時候問老舉人:“什麼叫太監?”老舉人捋著銀須說:“就是閹割去陽物,侍侯皇上的人。”之後,他感歎:“其實那太監,在閹割陽物之前,早已把自尊和靈魂閹割了。”
隻是,我那時不懂這話意思罷了!
陶瓶
那炳是研究古陶瓷的。在W市陶瓷公司提起他沒有人不知道。倒不是因為據說他是慈禧的後裔,也不是他長得象少數民族的樣兒,隻因他的一篇關於古陶瓷的論文在一家權威性雜誌發表後,又到日本轉遊了一遭兒,洋水裏一泡,象鍍了一層金,於是就身價百倍了。在W市陶瓷行業裏,算是小腿上綁大鑼,走到哪兒響到哪兒。
他除了研究之外,還時常仿製古瓷器。他仿製出的東西極象原樣兒。別說外行難辨真偽,就是內行也常常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一次,那炳到黑市上轉遊,忽被一古瓶吸引。那古瓶構思獨特,造型新穎。他仔細品鑒,認為是一件稀有的漢代珍品,愛不釋手。問價多少,竟要五千。他討價四千,賣主仍不肯出手。他一氣之下,除將一個四千元存款折給他外,捋下手表,脫下西裝統統摜給他,許是感動廠賣主,方才成交。
圍觀者甚多,都笑他癡。一個破瓶子哪值那麼多錢,怕是錢燒得發神經吧!
那炳得古瓶,欣喜若狂:心裏樂得冒甜泡兒,一路奔走,一路哼小曲兒回到家裏,整整幾日閉門不出,手托古瓶瞅來看去,如被古瓶勾去了魂兒。
老伴得知他花那麼多錢買了個破瓶子,早氣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可又有啥法兒?隻是一聲聲長歎。之後,將每天見肉改為每禮拜見肉。
那炳將那瓶子瞅了月餘之後,就開始配方,然後和了塊陶泥,仿製起來。從早到晚,捏好毀掉,毀掉再捏,一直捏了足有十天,方捏成一個滿意的瓶坯。於是,他拿出心愛的毛毯將瓶坯裹起,小心翼翼拿到瓷廠裏燒製。
五日後,仿古瓶燒成,他抱回家,如當年第一次抱著剛出世的大兒子。回到家與老伴見麵,竟象小孩子似的,聲音顫抖著:“成功了,成功了!”一顆熱淚奪眶而出,滴在瓶上,漸漸溶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