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綠洲(1 / 3)

當狂風沙絕望了天空,是你開出花朵。

楊言言盯著電腦屏幕看。電腦是新買的,純黑色一體機,屏幕足足有二十一寸,跟個電視一樣,但她遺傳性近視,現在已經有600度還多,卻沒戴眼鏡,因此,“盯”這個動作被表現得淋漓盡致。

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一個男同事在MSN上問她能不能做他女朋友。

楊言言沉重地回答:“對不起,不行。”

她沒有男朋友,而這個同事她認識很久了,從她第一天189

踏進公司的門開始就對她非常好,最開始教她用複印機,後來幫她修電腦,集體活動的時候他來比劃她來猜,但是男朋友……實在是不行。楊言言關燈睡覺,在黑暗裏翻來覆去,忽然想起今天沒有記日記,於是用手機照著本子寫:“8月24日,霧轉晴。嚴海平問我能不能做他女朋友,被我拒了。跑完步,眼睛癢癢,把隱形眼鏡揉到垃圾桶裏了,還好是副便宜的。H1N1真的很可怕啊,組長從國外回來被隔離五天了還沒上班。”心滿意足地睡覺,楊言言覺得今天還不錯,有一個驚喜和一個小倒黴,如果按照10分滿分的標準判定,可以得8分。

因為往常太差。

楊言言是不折不扣的悲觀主義者,主要是因為自己運氣壞到不可以用宇宙裏任何生物的任何知識去解釋。雖然沒有電影裏那麼誇張,走路的時候頭頂的烏雲會追著下雨,但她堅信世界上絕對沒有什麼人能跟她一樣遇到如此多不可思議的壞事。這種悲慘的命運是從小時候某個記不清的夏天開始的,楊言言在院子裏踢毽子,夏天的黃昏很涼爽,馬路上也沒有現在這麼多車,她踢得不好,隨著毽子四處移動,慢慢就移動到了馬路旁邊,然後——她衝過去撿毽子的瞬間,看見一個背著書包的姐姐從路麵上飛起來,然後落下去。

這麼多年過去了,楊言言強迫症似的求證了周圍很多人,所有人的記憶都佐證了一個事實:馬路很寬,楊言言的毽子在西側下水道蓋子上,而東側的那個女孩既不是見義勇為,更不是被楊言言的任何言語和行為影響,大約她隻想在沒有紅燈的時候抄個近路,就這樣,車禍了。從任何角度看,這是一場沒有爭議的普普通通的車禍,全國每天大約要發生上百起。楊言言沒有特別小說特別奇怪地把一個花季生命的近距離逝去怪在自己身上,隻是,她覺得自己的命運被改寫了。

她就是從那天開始倒黴的,綿延不休的倒黴,各種小倒黴,各種曲折和阻礙,各種問題因此而生。哦,看事情不要隻看表麵,根源就在於那場詭異的、自己目睹的車禍。

第一次聽到這個言論的時候,於菲才初一,現在她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寵物醫生了,對於閨蜜十幾年如一日把這個荒唐的理論掛在嘴上的行為,於菲很憤憤:“腦袋生來砸核桃用的啊?你不想想,要是真有命運,你又不知道命運安排了什麼,那你還活著幹嗎,等死就好了。沒準哪天出門以後,你也跟那姐姐一樣,砰一聲,行了,再也不用擔心了。”楊言言右腳打著石膏,委屈地坐在於菲辦公桌前:“有你這麼說話的嗎?”腳是前天在公司門口摔的。她那天已經非常倒黴了,早晨被自動售貨機吞了九塊錢,中午的三明治裏有一隻壓扁的蟑螂,下午拿錯了文件,把老板兒子的德育評語糊裏糊塗地印了二十三份還分給了隔壁和隔壁的隔壁的同事,一切都像個搞笑電影,楊言言下班出門就知道事情肯定沒完。於菲跟她約好去吃台北小火鍋,站在遠處招手。值得一提的是,公司門口為了氣派,有至少三十級台階,楊言言就站在其中某一個上麵,做了一個非常簡單的、女孩經常做的動作,邊走邊跟於菲招手——結果很明白,她自己走了四階,剩下的,都是用滾的。小火鍋沒吃成,於菲把她送到醫院、弄回自己家、帶去寵物醫院打下手,為的就是方便每時每刻數落她,希望能多多少少改變她一點兒。結果楊言言活蹦亂跳以後還是那樣,答謝於菲照顧之恩的火鍋請在一個雨天,楊言言神秘地說:“今天挺好的。”於菲剛要說話,服務員一路小跑而來:“不好意思,小姐,您點的蒿子稈、白菜和菌鍋底暫時出不來,願意換一下嗎?”楊言言氣得咬牙,憤憤地剜了於菲一眼:“我說什麼來著!”

難道有些事……真的是注定的嗎?

第二天一早,楊言言隻能從抽屜裏翻出她初中時候330度的眼鏡湊合著,摸到樓下眼鏡店裏去買新的隱形眼鏡,打電話給組裏請假,接電話的居然是組長:“你晚來一個小時,畫得完嗎?”楊言言是動畫組出活兒的主力:“我保證畫完再走還不行嗎!你怎麼放出來了?”組長壞笑:“什麼叫放出來了?我健康得很。”店員開票:“楊小姐,387元,打折以後是328塊95,收您329,行嗎?”楊言言點頭,衝著手機小聲說:“別急啊,等會兒我打車去。沒了眼鏡我沒法畫。”組長是心直口快的大男孩:“眼鏡呢?”楊言言實在不好意思告訴人家真相,胡亂搪塞了兩句,拿著小票沿著櫃台溜達到遠處的收款台,遞上四張粉色鈔票,收錢的人頭也不抬:“392,收您400,找您8元,收據拿好,謝謝光臨。”

試戴間裏,她用嫻熟的動作把鏡片塞進眼睛,世界一片光明。鏡子裏的姑娘二十九歲,皮膚因為常對電腦的緣故像三十五歲,長發過腰,紮了個馬尾,有點兒胖,鼻子卻挺挺的,嘴唇也夠豐滿,就是眼睛太小。楊言言正麵側麵端詳著自己,感覺挺不好意思的,不由回頭看看是不是有導購進來。她隻有這種時候願意大方客觀地審視自己作為女人所擁有的條件,暗地裏覺得很好很滿意,但如果是男同事表揚了她——比如組長經常說:“你這個發簪很不錯嘛。”楊言言就會很高興,然後很忐忑,然後故意帶它好多天,直到這發簪因為各種原因毀在倒黴裏。

嗯?倒黴?楊言言赫然發現自己已經消磨了近二十分鍾,飛身出去打車。還好一路不是很堵,到了公司門口,她掏出錢包,赫然發現裏麵隻有一張5塊錢和三個硬幣——錢呢?無奈之下,她隻能打電話給組長,組長沒接聽,第二個人就剩下嚴海平了。想到昨晚他的請求,楊言言就覺得全身都在緊張,隻能深呼吸:“你能帶25塊錢下來嗎?我在出租車裏……”

嚴海平幫她摁電梯上樓的時候,楊言言才從收據上發現了秘密:營業員手寫的時候把329寫成了392!嚴海平笑:“原來你真的倒黴呀。”“誰跟你說的!”楊言言氣不打一處來,“我也不是那麼倒黴吧。”嚴海平神秘一樂,也不多話,電梯到達,他搖搖手先出去,楊言言跟在後麵。就這個瞬間,一貫抽風的電梯門突然犯病,把她夾緊了又彈開,白襯衣上立刻印出兩條黑色的髒漬,黏糊糊的。好在辦公室裏坐著的是十來個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沒人在意她的糗態,大家正戴著塗得五花八門的口罩自拍。楊言言桌上也有一包,淡綠色,和電視裏廣告的預防H1N1的一模一樣,她問組長:“別告訴我是你從隔離區帶回來的。”組長嘿嘿一笑:“公司福利,流感季節別感冒!對了,你趕緊把那人設顏色改定拿過來,場景那邊唧唧歪歪很久了。”

楊言言打開機器開始一天的工作。倒黴的一天,這才不到十點半,虧了63塊錢不說,還欠了嚴海平25塊,一件襯衫就是去淘寶買也要50塊以上,加上郵費,150塊就這樣不見了。自己一個月掙幾塊啊,照這麼下去,不要說奮鬥出自己的車和房了,恐怕連吃飯都要借錢。幹脆餓死算了,楊言言賭氣想,反正倒黴著,反正生活就是挑戰極限,看明天能不能比今天更倒黴。

但是該做的人設還是要做,她敲敲手寫板,投入其中。

如果一天就這麼過去,楊言言肯定又要在日記裏寫“今天其實還不錯”的,但是下午公司開了一個集體大會,要求全員戴口罩出席,主講人是市醫院的H1N1防治小組組長,希望大家重視這個全球蔓延的恐怖的感冒。會議之學術,連H1N1的病理都搬出來,一撥做動畫的人根本聽不懂,唯一有用的大概是教他們如何洗手,楊言言備感無聊,身邊本來空著的椅子裏忽然多了個人,嚴海平戴著一個畫蠟筆小新的口罩挪過來:“不介意吧?”

楊言言覺得緊張:“坐吧。”

他說:“昨晚對不起啊,嚇到你了。”

她趕緊搖頭:“沒有,就是挺意外的。我覺得你能找到更好的。”

嚴海平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皺紋,讓他變得有趣了一些:“你就挺好的,真的。我沒死心呢,你考慮一下行不行?”

楊言言低頭看手。按理說她不是靦腆內向的人,也渴望有人陪,但她絕對不想讓男朋友每天活在爆笑中。按於菲的話:“親愛的,你活得太奇幻了。”楊言言無法想象他跟她說分手的場景:“你太倒黴了,咱分手吧。”是呀是呀,她一沒姿色二非才女,他會怎麼對待她那些莫名其妙的壞運氣?但是嚴海平人真挺好的,楊言言知道場景組有個姑娘一直喜歡他,好像還表白過,這麼一想,心裏竟然有點兒酸酸的了。答應不答應呢?楊言言決定問問於菲,所以她說:“你讓我再想想,明天說,行嗎?”

嚴海平點頭:“行啊,給我個機會吧。”

楊言言抿嘴:“沒準還是不答應。”

他隻是笑,沒有揶揄和狡猾,平平常常的,還挺帥。

沒想到於菲第一時間說:“別,別跟他!到時候你又該哭哭啼啼找我說,哎呀我家海平把膝蓋磕破了,因為跟我一起倒黴,嗚嗚嗚嗚嗚。”楊言言舉起披薩刀:“我想砍人了!”於菲無所謂地沾了幾倍於常人用量的番茄醬,大口吃:“得了,你就這樣的。老實說,你喜歡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