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組
領到首都機場通行證後,我正式上崗。穿過T2一層的出港大廳,進入隔離區,走到國際行李提取轉盤北側,就是中轉區了。兩排深藍色的值機櫃台遙相呼應,最東側是一扇綠色的自動感應玻璃門。中轉旅客取完行李後,在這裏換取登機牌,重新托運行李,然後走出玻璃門,去二樓登機。
中轉櫃台有兩個值機小組輪流上班,班製是上兩天休兩天。我分到A組,雲尚被分到B組。值機室的孟經理親自迎接我們。她四十來歲,寬額劍眉,印堂發亮,走路大步流星,說話鏗鏘有力。要在古代,應該是個女俠。她說:“我不知道公司是什麼用意,既然你們要在我這兒鍛煉,就用眼睛去看,用心去體會。”她帶著我們去櫃台參觀,正巧是A組在上班。這個時段旅客很少,七八個穿藏藍色製服的員工見到孟經理,刷刷起立。經理回頭對我和雲尚說:“我的孩子們平均年齡隻有二十歲,最高學曆是大專,但是非常能幹,非常可愛!”語氣裏滿是幸福和驕傲。她打了個響指,員工們迅速跑出櫃台,圍成一圈。一個個桃紅柳綠的,非常鮮嫩,讓我覺得自己蹉跎無比。
孟經理把我和雲尚隆重介紹給大家,讓一個叫小坤的男孩當我的師傅。他是A組的領班,帥得無法無天,一米八幾的個頭,寬肩長腿,濃眉亮目。他衝我微笑,露出兩顆虎牙,主動給我介紹組員:虎頭虎腦的小寶,天真爛漫的ET,美若天仙的格格,活潑憨直的小付,溫柔沉穩的小雅……女員工們化了淡妝,盤著整齊的發髻。
“姐姐,你們好棒哦!”小付一把拉住我和雲尚的手。雲尚擠出一絲笑容:“哪裏棒?大家都一樣。”小付撲閃著眼睛說:“當然不一樣啦,你們是橫牌兒,我們是豎牌兒!”我才發現,我和雲尚的機場通行證和孟經理一樣,是橫向的矩形,而這些小員工的證件是豎著的。小寶說:“你們是正式工,我們是勞務工,說白了就是臨時工,沒獎金沒房貼沒車補,說開(除)就開(除)!”孟經理對小寶說:“扯這些幹啥?人家讀了多少年書?”大家都笑了。
突然,我看見值機櫃台裏還坐了個女職員,枯黃短發,一雙陰鬱的眼睛逼視著我們。孟經理轉頭對她喊:“小崔,看見了吧,新來的高材生,多關照!”她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小崔?我看她的年紀比孟經理還大呢!她抱肘而坐,紅色的領花耷拉在胸前,額頭和眼眶的皺紋刀刻般縱橫交錯,嘴角呈彎曲的嘲諷狀。她是我們的主管。
小坤領我進入櫃台,介紹值機操作係統和行李傳送設備。他說值機很簡單:先詢問旅客乘坐哪個航空公司的航班,然後查驗證件和機票,再看托運行李是否符合規定,最後打印登機牌。他指著最左側的櫃台說:“看見鮮花了吧,前麵還鋪著紅地毯。那是頭等艙和公務艙旅客專用櫃台,俗稱1號櫃,最清閑。”
麵孔
初入職場,每到高峰時段,我就被洶湧疊來的麵孔壓得喘不過氣來。
即使在人頭攢動的景區或車站,也不曾有過這種眩暈的感覺,因為大家的方向是分散的,都在尋找空隙逃脫。他人隻是抽象的障礙物,迎麵而來也不會真正進入視野。
站在櫃台裏,我成了目標,成群結隊的旅客向我奔來。站在遠處的人,眺望到我,就像找到了北極星。麵孔以驚人的速度轉換,黃皮膚、白皮膚、黑皮膚,圓蛋臉、方塊臉、長條臉,貌美如花的,風燭殘年的,各種各樣的胎記、黑痣、色斑和疤痕。還有千姿百態的手:枯瘦如柴、青筋暴露、白皙溫軟、紅光圓潤、黝黑粗壯……有的手像一把攫取的鉗子,有的像衰落的空巢,有的像淩厲的鷹爪,有的像芬芳的枝芽,每個掌心都刻著獨一無二的紋路,每片指甲蓋都閃著不同的光澤。我接過他們的護照,跟真人對比,總覺得不像。因為照片平靜如水,而眼前的麵孔被各種情緒支配,不同程度地發生扭曲和改變:眉飛色舞的、焦躁不安的、誠惶誠恐的、不可一世的……疏密不同的眉毛糾結在一起,薄厚不同的嘴唇一張一合。眼珠在轉動,鼻翼在抽動,胡茬在顫動。
一開始,我聽不清他們的言語。很多人同時跟我說話,很多人打斷別人的話,很多人在互相爭執。我無法在瞬間把一張麵孔與其相應的聲音聯係起來。看著幼童撲閃的雙眼,耳畔卻殘留前一位老者顫巍巍的聲音。大概是我的表情茫然,激怒了幾個旅客。他們怒形於色,我卻聽不到斥責的聲音,腦中像塞滿了雜草,還有數不清的飛蟲在吱吱亂撞。想起有個朋友在電話呼叫中心當接線員,剛開始上班的那兩周,他頭痛欲裂,晚上睡不著覺,腦子裏是各種混雜的聲音和語調,而且總是幻聽到電話鈴聲。
我以為在老員工眼裏,這些麵孔像機票般千篇一律,閃現、消失,不留痕跡。其實不然。他們能在人潮中準確無誤地找到某位在自己櫃台辦過手續的先生,能在閑聊時提起某位兩周前去往法蘭克福的女士。我問他們是否記得客人的麵孔。他們說,普通客人記得不清晰,但再看到肯定能認出來。
這樣短促交替的麵孔可以進入記憶麼?我一直很懷疑。直到某個半夢半醒的時刻,我眼前突然浮現出一位數日前在我櫃台停留過的旅客。沒有驚人的外貌,沒有特殊情況,甚至沒有跟我交談過。我給他登機牌,他說謝謝,然後走遠。可是,他的麵孔就像油畫般清晰,那淡然的目光、輕咬下唇的神態近在咫尺。原來記憶力這麼強大!那千千萬萬個麵孔已經被我的大腦自動儲存了,隻不過藏匿在暗處,靜默地等待著召喚。
遇見
每天,在櫃台前要遇見百餘位顧客。有些人一見如故,有些人令我怦然心動,然而他們來去匆匆。這裏像一個小小的驛站,在“您好”和“再見”之間,往往隻有兩三分鍾的時間。而“再見”,基本上意味著永別。我們曾深深地對視,愉快地交談,緊緊地握手。當旅客揮別轉身,我知道,那一絲微妙的緣分燃盡了。他們帶著新的希望,奔赴下一段的旅程。我們此生在地球上唯一的交集成為了過去,那些麵孔將隱埋在我的記憶裏。我有點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