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著保溫罐,費力地穿過那些或麻木或憂戚的人群,在一片嘈雜聲中直奔住院部二樓而去。
站在病房門口,他稍稍平複一下急促的呼吸,推門而進。一個年輕的護士正在病床前量血壓,看到他進來,嫣然一笑。
“你來了?”
他輕輕地答應一聲,似乎怕吵醒在病床上沉睡的女人,盡管他很清楚,她也許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小心翼翼地放好飯盒,他拉過一把椅子,靜靜地坐在床邊,注視著她。
護士量好血壓,把女人瘦削的手臂塞進被子裏,掖好,轉頭看看他,笑著問道:“又帶什麼好吃的了?”
“烏雞湯。”他朝病床上的女人揚揚下巴,“她怎麼樣?”
“還不錯。”護士邊整理醫用托盤邊說,“肌肉也恢複得挺好。有空你多幫她按摩。”
他連連點頭,目光須臾不能離開病床上的女人。
“多跟她說說話。”護士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她應該聽得到的。”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裏,他先是細細地給她喂了半罐雞湯,然後就坐在她身邊,輕聲讀當天的報紙給她聽。從社會版、體育版,一直讀到娛樂版,連購房廣告和尋人啟事都沒落下。讀累了,他就打開掛在牆上的電視機,選擇最近正在熱播的電視劇,調大音量,邊看邊給她講解劇情。
在這個過程中,她的姿勢沒有變,表情沒有變,一如既往地沉睡著。
他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仍舊把她當做那個喜歡吃手指餅、愛看刑偵劇、不時和他吵架拌嘴的女人。
你並沒有走,至少沒有走遠,你還在我的生活裏,所以,我不會讓你錯過生命中的任何細節,哪怕瑣碎、無聊到極點。要知道,我原本就打算和你過這樣瑣碎、無聊的生活。
電視劇播完,他就俯下身去,從上到下,從頭到腳地為她按摩身體。偶爾感到肌肉的微微顫動,他都會屏住呼吸,滿懷期待地看著她的臉。然而,那些顫動總是稍縱即逝,而那張沉睡的臉也從不曾有任何變化。他似乎早已習以為常,稍稍停頓後,就繼續按動她的身體。
全身按摩做完,他已是滿身大汗。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之後,他坐在窗邊,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景色。
時至中午,和清晨的熙熙攘攘相比,樓下的這條馬路清淨了許多。賣水果的小販懶散地靠在樹上,間或用噴壺在蘋果和荔枝上噴些水霧。樹葉依舊是茂密的,隻是變得褶皺,還零星散布些金黃。不時有出租車停在門口,跳出一些或急或緩的乘客,引來不遠處的煎餅攤主的期待目光。
他看了一會兒,就回過頭來,繼續對她說話。
園區裏換了幾個保安,有的是退伍士兵,很帥。
隔壁西餅屋池阿姨的女兒出嫁了,她哭得像淚人一樣,女兒卻滿臉喜氣洋洋。
美客多超市的老板昨天和人打了一架。
方便麵的價格漲了五毛。
那盆吊蘭長得太快了,得抽時間分盆……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似乎一心想讓她知道,在她沉睡的這些年中,有哪些東西變了,哪些東西沒變。
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絲笑容。
“對了,我差點忘了告訴你。”他湊近她,“家裏有了一個新成員。”
廖亞凡猛地拽起手刹。
疾駛中的吉普車驟然減速,連晃了幾下後,歪歪扭扭地停在路邊。
方木驚出一身冷汗,他顧不得旁邊擦身而過的車輛中傳來的怒罵,轉頭對廖亞凡喝道:“你幹什麼?”
“我跟你說了,不去,就是不去!”廖亞凡毫不示弱,“你再逼我,信不信我把你這車砸了?”
方木咬了咬牙,耐著性子勸道:“趙大姐一直在找你,她……”
廖亞凡二話不說,立刻撒起野來,抬腳猛踹儀表盤。
“好了好了!”方木徹底認輸,“不去,行了吧?”
廖亞凡卻似乎餘恨未消,又狠踹了幾腳,才氣喘籲籲地坐下來,眼看著窗外,不說話了。
方木揪出幾張濕巾,草草地擦去那些鞋印。看著儀表盤上淺淺的裂痕,方木突然覺得心力交瘁。他摸出一支煙,點燃,隨手把煙盒扔在旁邊。廖亞凡卻回過頭來,毫不客氣地也抽出一支,熟練地吸起來。
狹窄的駕駛室裏很快就煙霧繚繞,方木吸完一支煙,看看正往腳墊上撣煙灰的廖亞凡,伸手打開車窗,轉身對她說:“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