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生產(1)(2 / 3)

姐姐忽然撞進父親的懷中。父親的大鼻子給姐姐的棉衣扣頂了一下。那扣子雖然不是金屬,卻是她身上最硬的東西。父親捂住大鼻子,眼淚差點兒掉下來。

“爸爸你哭啦?!”

“胡說!……”

父親神情恍惚,一時語塞。他一手攬女兒於懷中,一手撫摸她的頭發,想起了接生婆說的話:“娃娃的頭都是朝下的……”這話再跟老婆的話對應,曾經閃過的罪孽感頓時在父親蒼茫的如連綿丘陵般荒草無邊的大腦中停了下來,慢慢放大,結果是轉化成一朵輕飄飄的蒲公英。蒲公英飄落在我們家門前的核桃樹枝上,我們家的核桃樹就發芽啦,很快就長出了好多好多核桃花……

父親狩獵從不用槍,他用夾子、竹簽、陷阱和匕首。所以,獵物到手時多半都還活著,有體溫,能掙紮。父親在狩獵的過程中遭遇過幾位上墳的寡婦,其中有一位還假裝崴了腳,試圖引父親上前攙扶,但父親不為所動。

父親的名字叫仁尚禮,是爺爺為他起的。“尚禮”之人怎麼能做偷腥惹騷之事呢。

爺爺年輕時在山西的一家錢莊做夥計,後來拐了老板的姨太太私奔,生下父親之後,在回老家過黃河的時候翻了船。結果是奶奶喂了黃河鯉魚,爺爺抱著父親回了老家。後來爺爺又娶過一個老婆,辦喜事的時候一頭騾子驚了,我的第二任奶奶慘死在騾蹄下。如此,就有人說爺爺是命硬之人,克妻。那以後,爺爺就斷了婚娶的念頭。隻是,爺爺幾次在外麵喝酒的時候,嘴沒把住門,說:“大爺我上輩子修來的豔福……”

父親一定是在黃河邊那場喪母的災禍中受到了驚嚇,長大之後言語遲鈍,神情木訥。如果爺爺有什麼優良品質遺傳給了父親,他都用在野獸身上了。所以父親不是爺爺的乖兒子。而爺爺呢,也不像尊長那樣率先垂範,以身作則。

爺爺好賭。春秋寒暑,他幾乎都在外麵,常常是要過年了,他才回家。

我們家門前的核桃樹開花了,結果了。秋風掃去落葉,光禿禿的枝丫上北風嗖嗖,打著呼哨,卷來了漫天的雪花。這意味著爺爺的孫子,父親的兒子,我,就要出世了。

就在我出生的前幾天,爺爺在縣城郊區的一個賭窩中被戴紅袖章的人逮了個正著。那時通訊和交通不發達,村裏的鄉親們不能當即獲取爺爺的消息,他們隻是注意到一輛北京吉普車往秦嶺山開過來。車子在我們村前的黑子河那座破橋上卡住了。恰在附近的鄉親見狀紛紛上手,把那吉普車抬過了橋。聽說是要來我們家,好些鄉親,更多的是半大不小的孩子,還有不少鄰村的人尾隨而至。

吉普車停在我們家的核桃樹下。這輛北京吉普跟電影裏國民黨軍官和抗美援朝誌願軍首長坐的差不多。所以,它完全有理由成為鄉親們好奇、議論的中心。

姨媽和兩個威武的解放軍戰士從車上下來了。姨媽身穿一件當時極為時髦的草黃色舊軍裝,滿麵紅光,神采奕奕。她朝鄉親們揮揮手,說:“鄉親們好哇!”完全是首長的做派。

鄉親們沒有受過訓練,無法齊聲回應“首長好”。有幾個曾經見過我姨媽的鄉親應了聲:“他姨媽又來啦!好哇好哇!”鄉親們不知道我的爺爺被堵在賭窩中,一旦定罪宣判,掛上大牌子滿縣城地遊行批鬥,我們家的人百分之百會受到株連,包括我的姨媽和身為軍官的我的姨父。至於我,胎死母腹也算不得稀奇。

姨媽入駐,自然成為我們家的主宰。

晚上,姨媽就睡在母親的身旁,那個原本專屬於父親的地方。這一點,父親並不介意,父親介意的是姨媽在母親有點動靜時一驚一乍,好像每一次我母親的羊水都破了,肚皮裂開了;好像看見了血,看見了我的小雞雞。

端熱水,涮毛巾,幫母親翻身,隻要是能做的,父親都不推辭。但是,父親不會做飯,我們後厚村的男人好像隻有那個在城裏當工人的大叔會做飯。一個月前,父親請了鄰家的嬸嬸在家幫廚。姨媽來了,自告奮勇,辭了人家,自己動手。雖然姨媽嫁到了大城市,嫁給了軍官,但她老人家打小也是與我的母親一樣在農村長大,所以她能幹。她這樣幹,或者說她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讓我的父母不好意思,滋生歉意。父親在大雪的日子,整夜貓在村前的黑子河灘上,為的是捕獵野獸;姨媽呢,最終的獵物是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