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百日——穆時英(2 / 3)

第二天,她吃了中飯,稍微梳了一下頭發,便急急忙忙地跑到三叔那兒去。三叔家的在那兒打牌,三叔躺在煙鋪上麵燒煙。她坐在煙鋪那兒,自己的嘴問著自己的心:

“怎麼開口呢?”

商量了半天,便自言:“明天是他的百日哩!”那麼歎息了一下講了起來,“三叔,你看怎麼給他做法?”

三叔把煙泡在手指上麵滾了幾下才說道:“叫七名和尚拜堂懺吧,反正也不會有什麼人來。”

這輕淡的話蜂螫似的刺痛了她,她打了個寒噤說道:“那不會太對不住他嗎?”

“這還不是做給活人看?”

“我想叫十三名和尚給他拜堂梁皇懺,晚上叫九個和尚放堂焰口,你看怎麼樣?”她偷偷地瞧著他的臉。

他卻不動聲色地:“也好。”

她怕他心裏想,自己沒錢,還這麼做那麼做,就陪小心似的說道:“我想過了百日也沒什麼時候可以給他燒錫箔了,要做也隻有那麼一天了,再說七裏也沒好好兒的給他做一次,所以想給他拜一堂梁皇懺。”

他不作聲,在那兒慢慢兒的,挺有味的燒他的煙。

“白天十三名和尚,晚上八名和尚,一名法師,再加兩個香火,八角一名,法師一元六,得二十元錢,再加香燭,祭萊,紙紮,彩燈——你看預備幾桌素菜?總有幾個人來的。”

他燒完了煙泡,把煙簽放好了,轉了個身,搔了下腦瓜,仰天躺著,隨口說道:“三桌也夠了,不會有誰來吧,頂多是自己本家幾個人。”

“三桌菜!後天總得四五十元錢才能開銷,你說怎麼樣?”

“差不多!”他喝了口茶,閉上了眼珠子。

“用錢用得真快,這個月付了房錢什麼的,三百元已經完了,”她不敢再瞧他的臉,低下腦袋去瞧煙燈。“家裏隻四十二元錢了!三龍初一進店,也得請桌酒,你看……我想……”不借就拚了條命吧,用了那麼的勇氣,心裏想:“能不能借我五十元錢?”嘴裏卻——“能不能借我三十元錢呢?”那麼地,輕到象在肚子裏邊說話似的講了出來。

他不說話,她抬起腦袋來隻見他躺在那兒呼呀呼的打起瞌睡來了。她想跳起來說:“假的!你沒睡著。”可是隻在心裏邊兒抽咽著:“爹,連你的兄弟也把你忘了!”

於是她悄悄地站起來,站到三叔家的後邊兒瞧他們打牌。他們打得那麼得意,就不理會後天是他的百日似的。她奇怪著:

“他們的記性那麼壞嗎?他們難道真的不記得他已經死了九十八天了嗎?”

看了一回,趁他們洗牌的時候她說道:“後天是他的百日哩!”

“真快啊!”三叔家的那麼說了一句,便催對麵的莊家道:

“快一點,還隻打了六圈!真慢得要命。”

“真快啊!他死的前一天還對我說,叫我把去年的絲棉袍子給他重翻一下,說線腳全斷了,絲棉聚在一堆,脊梁那兒薄得厲害,不夠暖。他素來是那麼清楚的,到斷氣的時候也沒昏過一分鍾,他對我說,說我要吃苦的,說他死了以後,我一定要苦的,真給他說中了,他死了還隻九十八天,我已經苦夠了,那天他早上起來還是好好的,也不氣喘,也不咳嗽,吃中飯的時候二叔婆來瞧他,他還想豎起身來讓她坐,二叔婆那人真是老悖了……”

他們全一個心兒的在打牌,沒理會她,就沒聽到她在說什麼似的。她說呀說的沒意思起來,便站起來走了,一麵在心裏想著:“我又不問你們借錢,我是問三叔借錢。我跟你們說話,也該答應我一句。三叔也是那麼待理不理的,可也不能怪他,他也是一家開銷,這幾年做生意也不順手,他也沒錢,又不好意思回我,可是叫我怎麼對得住他啊!那天二叔婆來看他,他還讓她坐,二叔婆真的老悖了,瞧著他說‘你不相幹吧?去不得的,老婆兒子一大堆。’叫他聽了這話怎麼不難過呢?”

一麵想,一麵往二伯家裏走去。她想告訴人家,想同人家講,講她丈夫的事,講他是怎麼善良的一個紳士,她也不想二伯能夠借錢給她,她隻希望他能靜靜地聽她講,她希望他也能夠告訴她,跟她講她丈夫的事,她希望能夠有一個人象她那麼的記住今天是他死了以後第九十八天。

走到二伯家裏,二伯坐在那兒看報,他家的在房裏換衣服,孩子們全穿得挺齊整的預備上街的樣子。她在他對麵坐了下來,接了他遞給她的水煙簡,一麵裝著煙:

“上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