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沒趕上拿綠卡(1)(1 / 3)

我們來美國晚了,沒有趕上"六四綠卡",也沒有獎學金。我們倆靠打黑工支付房錢、汽車保險和汽油、學費書費及生活費,生活壓力很重,本來想在美國生孩子,讓家裏有一個理所當然的公民,卻因為佩芬不打工的話難以維持生活而放棄了。

來美國七年了,除了讀書就是打工,幾乎沒有休息日。我從自費研究生讀起,拿了碩士再讀博士,一邊讀書一邊到餐館幹活。讀博士的時候,拿到了研究經費,幫助導師做實驗,但是,錢少得可憐,佩芬必須出去幹活。這幾年的生活就像機器有規則地運轉,毫無生氣。這是我們來美國之前沒有想到的。其實,從物質上來說,我們並不是過得很差,每個月略有節餘,還經常給國內寄錢。但是,就是看不到光明,被半死半活地拖著,不知道出路在哪裏。

這一切都因為一個偶然的發現而被改變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佩芬給山頂上那個豪宅打掃衛生回來,我到公車站去接她時那個不同尋常的鏡頭。這個鏡頭如同文章的一個段落、跑道的一個轉折,這個鏡頭是我們生命的流程上一道深刻的痕跡。不過,這都是後來的認識。

我們租用的房子離我讀書的學校不遠,地處偏僻,到車站大概要走半個小時。一般情況下,我需要駕車到學校去上課,她出門是走著去的。當時她在那個豪華住宅區有四家打掃衛生的活兒,每星期去四天,每小時十美元,拿現金,不要報稅,把我們家的房錢賺來了。

我們的房子在半山腰上,車站在山腳下。山路如羊腸般彎曲,基本是盤旋而下並不難走。道路不寬暢,邊緣緊連著住房的草坪或者花圃,沒有人行道。兩側的民房錯落有致,最高不超過三層樓,以平房居多。她一早就出門了,常在我上學之前。

回來的時候,我開車去接她。打掃大房子,一天幹下來很累,往山上走更累。

我其實非常不願意到車站去接她。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對於工業化的龐然大物總是心存恐懼。我討厭那黑黃交織的柴油公車,車身特大,聲音特響,轟隆隆開過來很霸道的樣子。當它出現的時候,周圍的樹木房屋好像都紛紛後退,給它讓道。靠站刹車的時候,我好像聽到了它的冷笑。

通常是,門一開,第一個下來的就是佩芬。車上乘客很少,乘車的都是窮人,有時候隻有佩芬一個人下車。她那嬌小的身材和巨大的黑門形成鮮明的對比。在我的眼睛裏,她就像巨人口中的一粒葵花子的殼兒,"呸"的一聲被吐了出來。所以,每當她的腳小心翼翼地踏著台階一步步下來,我的心就開始抽緊,很怕她下車的速度不夠快而被關起來的車門夾著了。

佩芬幹的是髒活,幹活穿的衣服不講裝飾,臉上也不塗胭脂口紅。我對她的裝束沒有什麼印象,好像上身總是黑色的,髒了不容易讓人看見。下麵一條牛仔褲,腳上穿白色的旅遊鞋。她長得並不漂亮,扁扁的圓臉,細小的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反正什麼都小。我當時看中她,主要也因為她很小巧。我並不矮,身高一米七八,但是,看到大的東西要害怕,包括大個子的女人。小女人在我談戀愛的時候已經不很多了,佩芬一進入我的視線,就被逮著了。

在我原來的想像中這樣的女人生來應該被疼愛的。可惜我們結婚不久來美留學,為了支持我讀書,她簡直像個鄉下女人一樣幹起了粗活。好在佩芬從來不抱怨,為了一個比自己能幹而且英俊的丈夫付出,對她來說是心甘情願的事情。每當我向她表示歉意的時候,她總是抿著薄薄的嘴唇笑著說,會過去的,把學位讀出來就好了。

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連續幾天的陰雨終於停了下來。天空像洗過了似的,萬裏無雲,藍得透明。開車下山,路兩旁的植物都從冬眠中蘇醒,轉為斑斑駁駁的彩色。各家門前的草坪一塊連著一塊,好像綠絨絨水靈靈的長地毯,一直鋪到山腳下。在轉彎的時候,迎麵突然出現一片粉紅色的桃樹和櫻花樹,像一群美女似地跳入我的眼簾。這些景色都儲存在記憶的鏡頭裏,現在想來,都是象征性的天然符號,而我在當時卻沒有引起特別的重視。

我去接她的時候,我的學位已經讀出一年多了,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隻能留在學校裏當博士後。所謂合適的工作不僅指人盡其才,還包含了解決身份辦綠卡的問題。我們為此天天發愁。

佩芬平時下車的時候,就是一臉愁苦的神情。我已經很少看到她的笑容了。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鼻子嘴巴都擠到一起,算不上動人,卻會撩撥我憐愛的感情。現在,她的臉好像僵化了似的,五官分開再也湊不到一起。

這天,她下車的時候,也就是我捏著一把汗擔心她被車門擠痛的時候,她好像是從車上飛過來一樣,真的,其速度之快,好像不用腿似的。等我緩過神來,竟然看到一個笑容滿麵的她。我大吃一驚!

我的車停在拐彎角的馬路邊上。山下的馬路都是水泥鋪成的,比山道寬多了,兩旁也有了人行道。佩芬剛去打工的時候,下車走近我,我會伸手過去,拉著她一起走。她的手也是小小的,很柔軟,我們邊走邊說話。可是,我已經不記得我們說了些什麼,一句都想不起來。但是,我敢肯定我們是說著話的,還敢肯定佩芬是有笑臉的。現在,這一切都消失了。可能是因為重複比沉默更令人不安?我們的生活已經平靜得幾乎不需要語言就能打發過去。再就是大家都累了,此時無聲勝有聲。說實話,好多次,我在等待公車的時候,曾經苦思冥想,或者回憶我們過去的關係,或者設計今天要說些什麼,但是,那來勢凶猛的公車,就像洪水一樣把任何奇想都衝掉了,什麼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