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長得很不錯,瓜子臉,大眼睛,冰清玉潔的樣子。我的父親個子很高,圓臉盤,寬前庭,很有福相。從我剛懂事的時候起,就聽人說,我是從垃圾桶裏撿來的,一點沒有父母的遺傳。我弟弟長得很像父親,逢年過節,我母親總是帶著他去走親訪友,把我留在家裏,好像我是她的恥辱一樣。記得在幼兒園的時候,別的女孩子上台跳舞表演節目,從來沒有我的份。從小到大,我不論到哪裏都感到低人一等,沒有人注意我,沒有人和我交朋友,到處遭冷落遭拋棄。這一生中,隻有兩個人給了我鼓勵和希望。一個是我的外公,他是留洋回來的,在我考上大學以後撒手人寰。一個就是任平。記得他第一次約我出去看電影時,我以為他失戀了,找我當替代品臨時解解悶。我們沒有像其他年輕人那樣愛得死去活來靈魂出竅,連逛馬路的機會都屈指可數。我對任平百依百順,從來不說一個"NO"。最後他向我求婚時說,佩芬你不要自卑,婚姻是過日子,不是選美比賽。我點點頭說,都聽你的,我們好好過日子。是任平把我帶到美國,我有今天,不能抹煞他的功勞。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我不會輕易和任平分手。出國前,親朋好友都來祝賀,我母親也在其中,滿麵笑容地對我另眼相看。但是,懂事以來所受到的傷害,不是一個笑容就能愈合的。這個笑容在我看來是那麼不懷好意,好像在慶祝她擺脫了一個長相醜陋的女兒,而且從我的出國中撈到了榮耀她本人的資本。我感到惡心,慶幸自己終於擺脫了她,再也看不見她嫌棄我的目光。自從跨出國門,我就發誓不再回去了。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觀察任平,暗自尋思到底在什麼場合、什麼時間能和他說這個話題。每天他下班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解開領帶,到臥室裏去換衣服。從來不像別的丈夫那樣,先給妻子一個擁抱或者親吻,連說一句好聽的有禮貌的話也不舍得。而我,總是在聽到他回來的聲音以後,馬上下樓去和他打招呼。他和我天天見麵,兩人之間卻像隔著萬水千山。好幾次,我想用一個驚喜的消息為由頭,告訴他綠卡要比原來快得多。我甚至在廁所裏背了台詞。台詞是這樣的:任平,葛萊西雅介紹一個新律師給我們,綠卡十拿九穩啦!另一種台詞是:你知道特殊人才申請綠卡十拿九穩嗎?我們找個機會試一下,你看如何?還有一種:嗨,我們的運氣來啦!東方特色,對美國有用的人才,別人無可替代。挨上我啦!
一會兒我想臉帶微笑,用輕鬆的語氣告訴他,一會兒又想裝出心情沉重無可奈何的樣子。但是,在解釋如何申請誰給我申請身份的問題上,我總是找不到好的借口,最終還是不敢開口。日子就這樣過一天算一天,白天他去上班,好像把沉在我心裏的石頭帶走了。晚上他回來,我便提心吊膽,魂不附體。我希望他不要回來,希望他出差或者有個旅遊的機會,離開我遠一點,有時候甚至對他感到莫名其妙的討厭。按照美國人的觀念,如此糟糕的關係早應該分手了。於是,我想到了一種絕情的說法,破罐子破摔,要分要合隨他的便:任平,我把醜話說在前麵,這是錢,這是申請表格的複印件,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這條路我是不回頭了。
不過,我隻敢想不敢做,心裏多少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希望他明白,我這樣做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解決我們共同的身份問題。這是我最後的一根稻草。
佩芬,這麼快拍完了?葛萊西雅看到我提前回來了,驚訝地問。
我笑笑說,明天,明天早上去,你沒有別的安排吧?
明天早上?我想想。她去查看了掛在牆上的日曆,回答說,明天上午沒有安排。
廚房的台子上,沙拉已經拌好了。灶頭上,意大利麵條正在沸水中翻滾。莉莉在她的小桌子上塗鴉,見我回來,扔掉了蠟筆拍手歡笑。我趕快過去把她抱了起來,一邊說,到媽媽那裏去,佩芬要做晚飯。
灶台上的抽風機嗚拉嗚拉叫著。葛萊西雅大聲說,我對你丈夫說了,今晚你有事晚點回來。請他到樓上來吃晚飯。
哎呀,我該怎麼對他說呢?我的臉色一定變得很難看。葛萊西雅笑了,說道,早晚要告訴他,直說算了。我說,不行不行,他要恨死我了。
恨死你?葛萊西雅把麵條撈了出來,一邊說,怎麼會呢?他應該為你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