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蘇狸帶著精疲力盡的侍衛艱難前行。辜燁和辜崛未等到辜昂,便自行跟在蘇狸後麵上山。到山巔時已是翌日中午。
屋中無人,房門卻大敞著,風從門外和窗戶貫穿而出,蘇狸聽到什麼窸窸簌簌的聲音,小蟬對這聲音熟悉,隱約聞到了墨香。她循著香味進了桃人的畫室,果然,片片畫紙粘在懸在空中的麻線上,地板上也滿是畫紙,用品茗杯壓住,風一吹過,這些紙便發出“沙沙”的聲音。
“彩色的?”小蟬注意到茶幾後的牆上貼著一幅巨大的彩色畫,此前桃人的花作都是墨色的。茶幾上放著的赭石,朱砂,胭脂,藤黃,以及枯萎的藍草。
蘇狸不容分說取下畫,那畫跟他的身高差不多長,雙臂張開那麼寬。畫的像是地圖,又像是簡單的山水畫,這是唯一一幅落款畫,畫紙右下角題寫“鹿客仙”三個字。
蘇狸舉起畫走到鬆林上一塊突兀的磐石上,此處視野開闊,山川小路盡收眼底。蘇狸將畫中的路與眼前所見之路對照來看,果然是相符的路線。
“這就是九皇子宗正桃人的住處?”辜燁看傻了眼。
屋內毫無奢華稱設,茶幾旁的香爐冒出藍煙,畫紙鋪得到處都是,連口鍋灶也看不見,顯得簡陋清貧。
“書生去哪兒了?”辜崛回過神來走出去,門前的侍衛倒在一邊歇息,辜崛往山下望去,見蘇狸拿著畫獨自走向深山,小蟬在後麵緊追著。
“這家夥怎麼把我們扔這兒了,走,跟上去。”
“大哥且慢。”辜崛看著變化多端的雲霧,似有擔憂,“上次咱們在山間逗留多日也未走出,這山裏藏著精通奇門遁甲、方術陣法之人,且我們自幼生活在薊北平坦之地,進了這深山老林更要謹慎。”
“老三的顧慮不假。找了宗正桃人十年,不急他這一時半會兒,倒是翁羈,這一路也沒見他露個影兒。不會被書生蒙騙了吧。”
“他不知道我們和宗正桃人的事。若騙我們,也沒那個膽子。”
辜崛坐在懸崖邊,四下裏望去,已不見蘇狸的身影。
蘇狸順著畫中的路,也不知走了多久,竟走到一個偏僻的村落,眼前的景象令他動容不已,這是他曾寒窗苦讀二十載的故鄉。
村落裏古樹參天,雜草叢生,隻有四五座空落落的破敗的房子支撐著,顯出淒涼蕭條的景致。
走到這裏,蘇狸的手沿著畫中的路指向畫幅邊緣的茅草屋,那裏便是盡頭,也是地圖的目的地。蘇狸仔細瞅著這屋子,感覺很熟悉,突然想起正是他的老家。他還記得路,不看畫徑自走了過去。
茅屋坍塌了半邊,另一邊構成了三角的棚子,蘇狸見桃人正坐在那兒,麵前的破壺裏嘰裏咕嚕煮著什麼東西。水煮開後,桃人便把柴火從壺底抽出,在地上拍掉火苗,熄滅的炭棒冒出滾滾濃煙。
“蘇狸前來恭迎殿下回宮!”蘇狸卷起畫,一改當年的拘謹客套,變得十分恭敬,弓腰作揖道。
小蟬訝異地盯著他,才認識蘇狸似的,不知如何是好,猛地跪在地上,向桃人請罪:“奴婢沒能辦成事,請公子責罰。”
“小蟬,你叫錯了,應該叫殿下。”蘇狸糾正道。
“我隻認識雲麓山的畫師鹿客仙,不知道什麼殿下。”
“你……”
“住嘴!”桃人挑起一根樹枝,撬開壺蓋兒,吹掉白色水氣,“差不多。”他扔掉樹枝,拍拍手,支撐著靠到牆邊,顯出一副慵懶的樣子,問道:“蘇公子。”
“小臣不敢。”
“已經做了臣,不錯。你和小蟬完婚了?”
“回殿下,小臣想先輔佐殿下登基,再娶小蟬。”
“你走時可不是這麼說的。如今你有錢有權,我卻看到小蟬依然穿著下人的衣服。一個朋友的囑托都辦不到,憑什麼本事輔佐君王!”
“臣有罪。”
桃人笑了笑,又說:“今日,我若不跟你去又怎樣?”
“臣曾跟殿下說過,要做一個忠臣,要雄圖霸業,要天下昌盛,可如今的朝野,不是臣一人之力所能,那些舊部都在等著殿下回朝,若殿下肯回去,必會改變朝堂的現狀,令國運繁榮。臣即使不為自己,也為天下請命,懇求殿下隨臣回朝。”
“天下的運勢掌握在天下人的手裏,豈是你我能扭轉乾坤的!十年前我便厭倦皇子爭寵,大臣弄權,執意離開,我的隱逸之心如江河之水,一去不返,這是順應時局,順應潮流,豈會因你一番荒唐的言論而被阻礙。一條河向前流是注定了的,你若強行讓它倒流,會生出禍端。”
“臣寧願背負所有……”
“愚蠢之極!”桃人將地上的炭棒朝他扔去。
小蟬第一次見桃人發怒,嚇得趴在地上,大聲道:“公子息怒!”
“看來,你已無藥可救。我看錯了你。”他淡漠地說道,長眉微挑,從懷中掏出兩隻白瓷品茗杯放在身前。“小蟬,過來滿上。”
小蟬愣了愣,起身過去,取出手帕墊在壺把上,斟好酒。
“夏天到了,青梅不青不老,煮酒最好。蘇狸,你知罪嗎?”
“臣知罪!隻要殿下跟臣回去,臣會立即和小蟬完婚。”
“這是隻是其一,其二,你惹怒了我,罪上加罪,罰你兩杯。”桃人麵露慍色,說道。
“殿下罰臣,臣甘願受罰。”蘇狸以為隻要喝了罰罪酒桃人便隨他回宮,不禁喜不自勝。
蘇狸膝行過去,正要飲,卻被桃人用手遮住杯口。
“小心燙。”
“多謝殿下提醒。”
“喝了這杯酒,咱們就再回不到過去了。”
“那當然,殿下是皇上,臣子還是臣子,喝了這杯酒,臣會為殿下鞠躬盡瘁,萬死不辭。”
“好!”
蘇狸一飲而盡,胸膛酣熱,讚賞道:“好酒!”說罷又仰頭飲盡第二杯。第二杯酒下肚,他便臉頰通紅,視線模糊,道了聲“殿下……臣不勝酒力……”倒在了地上。
“伯狸!”小蟬試圖叫醒他。
桃人撐著牆壁,搖搖晃晃站直了身子,說道:“小蟬,你所想留在他身邊,也可喝這酒。”
“這酒……”
“忘憂果,能讓人忘記生命中最深刻的記憶。”
“公子你……”
“你對他用情太深,果然殺不了他。我不怪你。這樣一來他便清靜了。”
“公子是想讓他在這窮鄉僻壤孤獨終老?”
“哪有那麼淒慘,若他還有誌氣仍然可以考取功名,回朝做官,我隻希望他安安心心做個小官,別再考慮什麼救濟蒼生的大事。”
“公子考慮周全,這也是他咎由自取的結果,我雖對伯狸有情,他卻不如當年正直了。”
“你以後也別來看他,我怕他見著你又想起什麼來。”
“奴婢知道。”
“我給你的玉佩呢?”
“我在雲麓山偶然看見雲俏姑娘,把玉佩給了她,指望她能找翁將軍來救公子。如今山上還有一群侍衛。”
“她獨自一人,實在危險,先回去吧。”
“是。”
桃人撿起地上一根通紅的炭棒,從蘇狸手中抽出畫卷,將卷軸一端放在火炭上,一吹便燃起來,瞬間化作灰燼。
三十九
辜崛坐在茶幾旁,閉目養神,紋絲不動,仿佛坐禪一般,全不管辜燁把屋中的畫撕得一地狼藉。
屋外的侍衛休息夠了,卻饑渴難耐,山巔處沒有可食之物,他們趴在地上,像死狗一般,時而咂咂嘴,咽咽唾沫。
“大爺的,那小子再不回來,老子就把外邊那些人砍了烤肉吃。”辜燁氣急敗壞地嚷開。
外麵人聽到辜燁在裏麵大喊大叫,不由得額頭冒汗。其中一人說道:“再等下去大家都得餓死,我看還不如回去。”
眾人一聽,覺得此人說得有理,紛紛站起來,說道:“就是,若大人真帶回九皇子咱們也沒力氣回去了,屋裏的人又是殺人不眨眼的殺手,早晚得死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