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方茗又在做夢了。她夢見自己在街上行走,朝著墓地。
墓地十分空曠,寂靜無人。一片黃色的葉子打著旋兒在空中飄落,瑟瑟的秋風四處遊蕩,像是一種大鳥的哀鳴。方茗把手插在風衣袋裏,遊魂般穿過一排排的墓碑。她在寫著“劉嘉宇之墓”字樣的墓碑前停下來,深藏心底的痛再次翻湧上來,像煮沸的水,汩汩冒著。
“嘉宇,”她俯下身來,撫摸著劉嘉宇的名字,似乎看見他從墳墓裏走出來,憂鬱的眼神裏輕漾出一抹溫馨的微笑……
“茗茗,你還好嗎?”他的聲音依舊輕柔。
“嘉宇——”她眼裏含了淚,沒有滴下來,聲音卻變得淒涼。“都怪我不好,是我——害死了你。”
“茗茗,美麗不是罪,罪惡的是對待美的方式。”
說著劉嘉宇又逐漸隱去。
她企圖挽留,不斷呼喚他的名字,最後發現前眼什麼也沒有了,眼淚終於滴下來,一字一頓地說:“嘉宇,我一定會為你報仇的。”
方茗站起來,望向遠方,穿透重重阻隔看見傷心欲絕的蘇放在輪椅上瑟瑟發抖……
方茗在睡夢裏被叫醒,小宇坐在她的身旁。
他很想問劉嘉宇是誰,卻又不想讓母親再次陷入她的夢境裏去,所以沒問。隻是安慰母親:那隻是一個夢,她已經回到現實中來了,他就在她身邊。方茗拉著兒子的手,努力地把笑掛到臉上去,說:是啊,隻是做夢,沒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小宇不動。
她起身下床,倒了一杯酒。她始終要做一個冷靜的母親。
第二天,方茗便讓宋威送她去墓地。
墓地的情景和夢裏很相似,隻是夢裏是秋天,而現在是春末。
“宋威,這些事情絕不能讓小宇知道。”方茗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語氣堅決。
“我知道,夫人。”
“去鬆山小屋。”
鬆山小屋是一個寓所的名字,這寓所在山上一個荒僻的地方,少有人煙。蘇放就被安置在那裏,蘇放曾經是方茗的丈夫。
“夫人”林媽見方茗來了,趕緊迎過去。
方茗嗯了一聲就徑直走入大廳裏去了。
夕陽的餘光從窗子裏撒進來,落在蘇放已經半灰白的頭發上。他坐著輪椅,手裏拿著一本《三國演義》。
“你來了。”他的眼睛並沒有離開書本,早已經熟悉了她的氣息,蛇一樣剝離,陰冷;而且在這個幽禁的所在,還會有誰來呢?
方茗從上往下看去,看到他那雙殘廢的腿,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看什麼啊,你的勝利成果二十年來還沒看夠?”蘇放沒有抬頭也能感覺到她的目光。
方茗依舊站著,她不想觸碰任何染上他氣息的東西。蘇放早就察覺了她這個習慣,滿帶嘲諷地說,“這裏連空氣也是我的,你能夠不呼吸嗎?或者幹脆帶個過濾罩來!”
“看起來你過的還蠻開心的嘛,俏皮話也多起來了!”方茗回敬他。
“笑到最後的才是贏家。”蘇放把書放到輪椅旁邊的矮桌上,抬起頭來望著她,她的容貌依舊嬌豔,蘇放想,自己都老了,而她卻一如既往的美麗。
“隻怕你再也笑不起來了——”方茗看了他一眼,故作隨意地說了一句,“我還記得你有個女兒——”
“她怎麼了?”蘇放的身子一顫,他驚恐地問。
“她現在還好,不過——”方茗轉過身,朝著窗前走了兩步,她這時候已經不在看他,而是望著窗外。
“方茗,是我對不起你,你盡管報複我好了,凝兒是無辜的。”
“她是無辜的,難道我是有罪的嗎?”
“方茗,放過她吧。”他開始咳嗽,一陣接一陣,卻仍舊斷斷續續地請求著。
“看到你這個樣子我更堅定了我的決心。”方茗轉過身,又瞥了他一眼就往外走了。
“方茗,你不要忘了,凝兒也是你的女兒。”蘇放在她背後喊著。
“我的女兒?天哪!”方茗叫起來:“你竟然還說的出口。”一絲陰翳在她臉上滑過,繼而神經質般的笑著走出去了。
宋威看見她出來,忙打開車門。“我要你辦的事情怎麼樣了?”方茗坐上車問。
“我已查過附近幾個城市,還是一點線索都沒有,隻憑六歲時的一張照片——”
“還有她的名字,她的生日,她不會改的,我知道她。”一個六歲的穿著公主裙的小女孩又一次站在她麵前,光潔的額頭,輕柔的長發,那雙眼睛——她永遠也忘不了——“她是個魔女,她根本就是個魔女。”方茗喃喃自語。
秦思飛出現在辦公樓裏,幾個同事圍上來。
“思飛,你上哪去了,好幾天不來上班。”
“方總還發脾氣了呢,梅雪這回可要得意了。”
思飛輕笑了一下,說:“我進去了。”她敲了敲方小宇的門。
“進來,”她一眼就看見坐在方小宇辦公桌對麵的梅雪,梅雪注視著她,故意做出驚訝的樣子。“喲,秦小姐來了,方總,我先出去了。”
“梅總監,別走啊,我還要向你轉交一下我的業務呢。”
“轉交,不用了,方總已替你做了,這幾天,你的項目都是我——”
“噢,秦思飛,你沒來上班,我叫梅雪替你做了幾天,現在你回來了,接著工作吧。”
梅雪吃驚地望著小宇,而思飛卻很平靜,這在她意料之中。卻不肯就此罷休,她說:“方總,我是來辭職的。”
“怎麼了?你做的很不錯啊。”小宇滿含疑問地望向她。
思飛心想:你可憐我,我要你求我。“我忽然覺得,我不再適合這裏,方總,這是我的辭職書。”她放下辭職書轉身欲走。
“秦小姐,我請求你留下來,我知道憑你的能力,公司應該給你相應加薪。”方小宇急中生智一樣用加薪來挽留她,聽起來很老套,樣子更是滑稽。不過他們三個人都沒有笑。
“方總,好像我是來要求你加薪水的。”思飛又轉過身,歪著頭開玩笑地說。
“不,這是我的意思。”他倆相視一笑。
思飛坐在辦公桌前啪啪地敲著鍵盤,小宇走出總裁辦公室,站在她身後,她佯作不知。他又安靜地走開了。下班後,思飛去他的辦公室送資料。
“方總,謝謝你。”她像個孩子一樣立在他的辦公桌前。
“為什麼要謝我呢?”他仰起臉注視著她。
“你知道——為什麼。”她歪著頭,調皮地眨眨眼睛。
她眨眼睛的樣子真迷人,小宇有些心慌意亂,不小心弄掉一隻筆,他低頭去撿,同時說:“你回去吧。”
思飛轉身,動作很慢——她想看看他的表情,但沒看到。
公司的職員已走光,她拿起背包,一級級走下樓梯,回味著剛才的情景:他的成熟是表麵的。想到這兒,不禁笑了。
“思飛,剛回去?”業務部的劉強擋在她麵前。
討厭的家夥,秦在心裏罵道。她高昂了頭:“讓開。”
他抬起胳膊,嬉皮笑臉地說:“對不住了,那天——”
思飛理都不理他,從一邊繞過去就匆匆下樓了。
劉強見了小宇就問秦思飛怎麼又來上班了。小宇說是他留下她的。
“是嘛?果然不出我所料。”
“什麼不出你所料,秦小姐本來就做的很好嘛。”
“我的方總啊,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男朋友一串串的,你要當心啊。”劉強伸著手指一點一點的,仿佛在數有多少串,那張牙舞爪的樣子倒像是退避三舍後看得比誰都清楚似的。
“你瞎說什麼呀。”到底是不是瞎說,小宇還真往心裏去了。他一進入思考竟忘了劉強的存在。
劉強卻不甘心地站在那裏不肯走,又問:“今晚去哪裏?娛樂城?”
“回家。”小宇說。
路上,小宇看見一團紅色的影子一晃而過,是墨玉?他一邊想著一邊把車倒回來,真的是墨玉。她踉踉蹌蹌地走在人行道上,手裏提了一個小塑料袋。
他隔著欄杆喊她。
墨玉回了頭,看見小宇。也許這種意外的相遇並不是她喜歡的,可是仍舊笑著走近來,“小宇,什麼時候回來的?”
“沒多久。你這是去哪裏了?我送你吧。”
“回家。”她順著欄杆走了一段路,才從人行道上走出來,小宇跟著她一起走,看著她手中的塑料袋問,“怎麼了,去買藥?”
“是啊。”聲音是沉靜的。
“嚴重嗎?什麼病?有沒有告訴子安?”
“隻一點小感冒,不要告訴他。”
他給她打開車門。
從墨玉的房子裏出來,天早就暗下來了,小宇回到家,母親仍舊不在。他打開窗子到廚房裏去煮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