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冬天過去了。
雨凝從櫃子裏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疊好,收進皮箱,又把外麵桌上的一些小飾品全收回來,方茗見了,有些驚訝地問:“雨凝,你想做什麼?”
“我想我可以離開了。”她說。
“可以——怎麼可以呢?我已經失去了小宇,我不想再失去你。”
蘇雨凝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看上去有些悲哀。
“雨凝,留下來好嗎?”一切都是要走的,一切都是抓不住的,她還是要堅持,倔強的、無奈的,緊緊攥起手中的沙子。
“我比較喜歡梨園的生活。”這話是由衷的,仿佛在她心底醞釀了很久。
“梨園的生活——你以為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世外桃源嗎?你以為除了我再沒有人打擾你了嗎?”
雨凝不解地望了望母親。
“子安,還有蘇放。”說這兩個名字的時候她是有點洋洋自得的,就像雨凝手中的綠葉卡子一樣被擺到桌上了,讓你無法回避。
雨凝卻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
“你平靜的外表下卻有一顆比思飛還倔強的心。”
“思飛是我的影子,影子去了,我也就成了魂靈。”
“可是她害死了小宇!”
“是意外。”
“雨凝——”
“媽,過去的一切都是無法挽回的。”
“所以,我想抓住現在能抓住的。”
“很抱歉。”雨凝說。
方茗轉過頭,歎了一口氣。仿佛遠去的白帆,逐漸消失了人影,她望著,望著,最後就什麼也沒有了。
“你要記得常常回來——”已經變成了哀求的語氣。
“我會的。”
蘇雨凝不知道她是否能夠常常回來,但她仍舊說會的,那不是謊言,隻是一種意願,滿足她人的意願。
“我派人送你。”
“好的。我想先出去走走。”
“要不要叫人——”
“不要,我想一個人。”蘇雨凝把皮箱堆放在一邊就走出了院子。
方茗打電話給羅子安,並告訴他她是徒步出門的,所以羅子安也沒有開車,就在這條街上,他想。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街上行人寥寥,雨水順著牆壁流下來,仿佛一塊塊斑駁的水泥掉下來,灰白膠片般的情景,這潮濕的雨氣一陣陣襲來,浸潤著她本已惆悵無比的心,雨凝撐了一把淺藍色絲綢傘,紆徐地走在街上,白色長裙襯得她更像個幽靈。忽然聽見有人叫她,抬了眼睛看見渾身濕淋淋的羅子安,她沒有把傘撐過去,子安也沒有走到傘下麵來,隻是很吃力地問:“雨凝,你要回梨園去了嗎?”
“是。”
“其實——”
“其實我們都明白我所做出的決定。”
“如果——”
“如果小宇沒有死,如果思飛還活著,我還是應該走,如果你不曾愛上思飛,如果你——我們都知道這一切不過僅僅是假設罷了。”
羅子安無可奈何地低下頭去。
蘇雨凝笑了,笑得有些孤寂。
她轉身往回走了,子安望著她的背影,過了很久很久,他想,如果,如果他不這樣隻是無可奈何地站在這裏,而是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告訴她他願意陪她去梨園,他願意陪她把毛豆種起來,然後養兩隻羊——如果那樣的話,她會不會把雨傘撐過來?她會不會同他一起回家?或者留下來?
沒有答案了。
他仍舊站在那裏,很疲憊的樣子。
“看著你背影模糊,你的微笑早已失去了溫度。其實心裏最清楚,再也無法為你付出。已經走到這一步,我想我們真的已經迷了路。終點永遠到不了,最後隻好舉手認輸。祝你幸福,除此以外,我還能送你什麼禮物。早就知道就算怎樣留也留不住!不如就此放手,讓你自由也祝你幸福……”
他的生命裏似乎有太多女子,回首望去,卻又似乎一個也沒有。
她們悄悄地來到他身邊,而後又悄悄地離去了。
他所見過最多的大概就是背影,讓人生出不同情愫的背影,然而那不同的情愫又歸結為同樣的結局,深深的挫敗感和莫名的憂傷。
他不知道挽留的結果是什麼,因為每一次都不曾試圖去挽留,除了順其自然,似乎無能為力了。
墨玉的怡然自得,思飛的毅然決然,雨凝的沉靜憂傷——
她們離開的背影都曾裝飾了他蒼白的夢,在那荒涼的心的沙漠裏,一次又一次激蕩起對綠洲的渴望和激情。
他的愛似乎多的可以溢出來而又似乎貧乏如山瘠的土地,源源不斷地付出,卻又忽然中斷。
思飛說她的心那麼小,小的隻能裝下一個人,或者一個也不想裝;而他呢?
思飛說你會愛很多人,那說明你誰都不愛,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你的心裏就隻有她一個。這不是你的錯,因為還沒有人足夠優秀到占據你的整個心。他弄不明白思飛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到底是在為他開脫還是在譏諷他。
至今也沒想明白,思飛卻已經死了。
別人都說思飛善變,其實他知道思飛是最執著的人,而他才是最善變的。
那善變源於對生命的不可把握?源於對內心情感的不確定?源於靈魂深處對孤獨的恐懼?還是極力去掩飾內心虛弱的虛榮?不得而知!
雨凝最後一次去藍羚公寓,因為這裏有濃重的思飛的味道。小區的路上,她碰上了小菲,“凝姐姐——你是來看大哥哥的嗎?”
“我?”
“你來得正好,大哥哥又在喝酒了——你快去看看他吧。”
“我不喜歡看到他喝醉的樣子——”
小菲愣了一下,繼而又說:“怪不得大哥哥說你的心比冬天裏最冷的雪還要冷。”
“他——他是這樣說的?”
她忽然想起那個晚上,子安躺在思飛的床上,在噩夢中驚醒,他抓著她的手,嚶嚶而泣……
雨凝去了子安的住處。
沒有任何變化,歇斯底裏的音樂,陰暗潮濕的房子,濃重的酒氣——
他斜躺在沙發上,麵前擺滿了空酒瓶。
雨凝走進來,也不講話。
子安看到了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雨凝——”他走近來拉住她,沒有站穩,向前一撲,倒在雨凝身上,一股濃重的酒氣瞬間包繞過來,雨凝掙紮著想站起來,卻推不開他,他親吻她的臉,她的唇,“雨凝,我喜歡你,從一開始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喜歡你了——”他喃喃地說著,躲閃之間,雨凝卻被這句話驚住了。
然而她很快清醒過來,用力推他。她忽然感到害怕,應該把小菲留下來的,或者今天真的不該來——
子安醉得厲害,半個身子倒在沙發上,半個身子拖到地上,他的腳在地上蹬著,蹬到一隻酒瓶,身子一滑,差點全趴到地上去,雨凝乘機摸到桌上的酒杯慌亂地向他臉上潑去。
“雨凝——”他似乎清醒了許多,慌忙站起來,又彎腰扶起雨凝。
“我要回去了。”雨凝急忙站起來,踉踉蹌蹌地向門外走。
“雨凝,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子安的臉上滿是驚嚇。
“我要走了。”雨凝並不接話,隻是往外走。
他跑上來攔住她,“我送你。”
“不用了。”她的手一揮,仿佛要擦掉眼前的一切,也不看、也不管眼前有什麼。
“還是我送你吧,這麼晚了。”他的聲音近乎哀求了。
雨凝終於停下,她沒有答話,算是默許了,他鬆了一口氣,趕緊去開車門。上海郊區,長長的馬路伸展著,路旁沒有任何建築物,又是深夜,羅子安又有了隔世之感。
方茗看見羅子安送雨凝回來,心裏有些欣慰。他可以成為她們之間維係關係的那條線,都市和梨園。
一點都沒錯,子安會經常去鄉下梨園看望雨凝。
梨園,子安和雨凝聽見大門外有動靜,開門一看是宋威,他微微發福的身體上裹了一套藍底大紅花的唐裝,還提了一個貼著紅紙的箱子,這是唱得哪一出?子安大惑不解地望了他足足半分鍾,不由得問:“你——你今天來做什麼?”
“我是來給蘇小姐送聘禮的。”宋威一笑,眼睛又被擠得沒處安放。
“聘禮?”
“娶蘇小姐當然要送一份大禮——”他指了指地上的箱子。
“誰要娶雨凝?雨凝會答應嗎?宋老板,你也太一廂情願了吧。”
“唉,羅子安你這話說的,你以為你很了不起,你以為這天下的女子都隻為你一個人準備的——”
“宋威,你住口,你可以侮辱我,卻不可以侮辱她們。”
“她們——哈哈——還她們,羅先生身邊的女人還真不少啊!”
羅子安想再跟他這樣胡攪蠻纏下去毫無益處,轉口道:“多又怎樣,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我真正喜歡的隻有雨凝。”
雨凝站在旁邊,再次驚愕了。
“你喜歡雨凝,你真的喜歡雨凝?”宋威似乎不相信地重複著。
“是的。”淡然的篤定。
“那秦思飛呢?”
“思飛—— ”子安沉吟了一下,接著說:“她是小宇的女朋友,又是雨凝的姐妹,我又怎能不關心她,把她當成妹妹看呢?”
其實子安哪有興趣跟宋威說這些話,他隻是借著這個機會說給雨凝聽罷了。而雨凝的表情由驚愕轉為猶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