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不知那裏去了,多年不見往來了。”權翰林自想道:“問得著時,還了他那件東西,也是一樁方便的好事眉批:存心甚好,宜其有美緣也而今不知頭緒,也隻索由他罷了。”
回還寓所,隻見家間有書信來,夫人在家中亡過了。翰林痛哭了一場,沒情沒緒,打點回家,就上個告病的本。奉聖旨:“權某準回籍調理,病痊赴京聽用。欽此。”權翰林從此就離了京師,回到家中來了。
話分兩頭,且說鈿盒的來曆。蘇州有個舊家子弟,姓徐名方,別號西泉,是太學中監生。為幹辦前程,留寓京師多年。在下處岑寂,央媒娶下本京白家之女為妾,生下一個女兒,是八月中得的,取名丹桂。同時,白氏之兄白大郎也生一子,喚做留哥。白氏女人家性子,隻護著白家人,況且京師中人不知外方頭路,不喜歡攀扯外方親戚,一心要把這丹桂許與侄兒去。徐太學自是寄居的人,早晚思量回家,要留著結下路親眷,十分不肯。一日,太學得選了閩中二尹,打點回家赴任,就帶了白氏出京。白氏不得遂願,戀戀骨肉之情,瞞著徐二尹私下寫個文書,不敢就說許他為婚,隻把一鈿盒兒分做兩處,留與侄兒做執照,指望他年重到京師,或是天涯海角,做個表證。
白氏隨了二尹到了吳門。元來二尹久無正室,白氏就填了孺人之缺,一同赴任。又得了一子,是九月生的,名喚糕兒。二尹做了兩任官回家,已此把丹桂許下同府陳家了。白孺人心下之事,地遠時乖,隻得丟在腦後。雖然如此,中懷歉然,時常在佛菩薩麵前默禱,思想還鄉,尋鈿盒的下落。
已後,二尹亡逝,守了兒女,做了孤孀,才把京師念頭息了。想那出京時節,好歹已是十五六個年頭,丹桂長得美麗非凡。所許陳家兒子年紀長大,正要納禮成婚,不想害了色癆,一病而亡。眼見得丹桂命硬,做了望門寡婦,一時未好許人,且隨著母親、兄弟,穿些淡素衣服,挨著過日。正是;孤辰寡宿無緣分,空向天邊盼女牛。
不說徐丹桂淒涼,且說權翰林自從斷了弦,告病回家,一年有餘,尚未續娶,心緒無聊,且到吳門閑耍,意圖尋訪美妾。因怕上司府縣知道,車馬迎送,酒禮往來,拘束得不耐煩,揣料自己年紀不多,麵龐嬌嫩,身材瑣小,傍人看不出他是官,假說是個遊學秀才,借寓在城外月波庵隔壁靜室中。那庵乃是尼僧,有個老尼喚做妙通師父,年有六十已上,專在各大家往來,禮度熟閑,世情透徹。看見權翰林一表人物,雖然不曉得是埋名貴人,隻認做青年秀士,也道他不是落後的人,不敢怠慢,時常叫香公送茶來,或者請過庵中清話。權翰林也略把訪妾之意問及妙通,妙通說是:
“出家之人,不管閑事眉批:門麵話。其實最好管閑事者,出家人也”權翰林也就住口,不好說得。
是時正是七月七日,權翰林身居客邸,孤形吊影,想著“牛女銀河”之事,好生無聊。乃詠宋人汪彥章《秋闈》
詞,改其末句一字,雲:
高柳蟬嘶,采菱歌斷秋風起。晚雲如髻,湖上山橫翠。簾卷西樓,過雨涼生袂。天如水,畫樓十二,少個人同倚旁批:“少”字原是“有”字。
——詞寄《點絳唇》
權翰林高聲歌詠,趁步走出靜室外來。新月之下,隻見一個素衣的女子走入庵中。翰林急忙尾在背後,在黑影中閃著身子,看那女子。隻見妙通師父出來接著,女子未敘寒溫,且把一炷香在佛前燒起。那女子生得如何?
聞道雙銜鳳帶,不妨單著鮫綃。夜香知與阿誰燒?
悵望水沉煙嫋。雲鬢風前絲卷,玉顏醉裏紅潮。莫教空度可憐宵,月與佳人共僚。
——詞寄《西江月》
那女子拈著香,跪在佛前,對著上麵,口裏喃喃呐呐,低低微微,不知說著許多說話,沒聽得一個字。那妙通老尼便來收科道:“小娘子,你的心事,說不能盡,不如我替你說一句簡便的罷。”那女子立起身來道:“師父,怎的簡便?”
妙通道:“佛天保佑,早嫁個得意的丈夫。可好麼?”女子道:“休得取笑!奴家隻為生來命苦,父亡母老,一身無靠,所以拜禱佛天,專求福庇。”妙通笑道:“大意相去不遠。”女子也笑將起來。妙通擺上茶食,女子吃了兩盞茶,起身作別而行。
權翰林在暗中看得明白,險些兒眼裏放出火來,恨不得走上前,一把抱住。見他去了,心癢難熬。正在禁架不定,恰值妙通送了女子回身轉來,見了道:“相公還不曾睡?幾時來在此間?”翰林道:“小生見白衣大士出現,特來瞻禮。”妙通道:“此鄰人徐氏之女丹桂小娘子。果然生得一貌傾城,目中罕見。”翰林道:“曾嫁人未?”妙通道:“說不得,他父親在時,曾許下在城陳家小官人。比及將次成親,那小官人沒福死了。擔閣了這小娘子做了個望門寡,一時未有人家來求他的。”翰林道:“怪道穿著淡素!如何夜晚間到此?”妙通道:“今晚是七夕牛女佳期,他遭著如此不偶之事,心願不足,故此對母親說了來燒炷夜香。”翰林道:“他母親是甚麼樣人?”妙通道:“他母親姓白,是個京師人。當初徐家老爺在京中選官,娶了來家的,且是直性子,好相與。對我說,還有個親兄在京。他出京時節,有個侄兒方兩歲,與他女兒同庚的,自出京之後,杳不相聞,差不多將二十年來了,不知生死存亡。時常托我在佛前保佑。眉批:即此是管閑事。”翰林聽著,呆了一會,想道:“我前日買了半扇鈿盒,那包的紙上分明寫是徐門白氏,女丹桂,兄白大,子白留哥。今這個女子姓徐名丹桂,母親姓白,眼見得就是這家了。那賣盒兒的老兒說,那家死了兩個後生,老人家連忙逃去,把信物多掉下了。想必死的後生就是他侄兒留哥,不消說得。誰想此女如此妙麗,在此另許了人家,可又斷了,那信物卻落在我手中,卻又在此相遇,有如此湊巧之事!或者到是我的姻緣,也未可知。”以心問心,跌足道:“一二十年的事,三四千裏的路,有甚查帳處?隻須如此如此。”算計已定,對妙通道:“適才所言白老孺人,多少年紀了?”妙通道:“有四十多歲了。”翰林道:“他京中親兄可是白大?侄兒子可叫做留哥?”妙通道:“正是,正是。相公如何曉得?”翰林道:“那孺人正是家姑眉批:好想頭!好臉皮!,小生就是白留哥旁批:替死鬼,是孺人的侄兒。”妙通道:“相公好取笑。相公自姓權,如何姓白?”翰林道:“小生幼年離了京師,在江湖上遊學。一來慕南方風景,二來專為尋取這頭親眷,所以移名改姓,遊到此地。今偶然見師父說著端的,也是一緣一會,天使其然。不然,小生怎地曉得他家姓名?”妙通道:“元來有這等巧事!相公,你明日去認了令姑,小尼再來奉賀便了。”翰林當下別了老尼,到靜室中遊思妄想,過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