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心隻欲蔑天親,反把家財送別人。
何不家庭略相讓,自然忿怒變歡欣。眉批:好話。
張廩生如此算計,若是後來依心像意,真是天沒眼睛了。
豈知世事浮雲,倏易不定,楊巡道受了財物,準了訴狀下去,問官未及審詳。時值萬壽聖節將近,兩司裏頭例該一人賚表進京朝賀,恰好輪著該是楊巡道去,沒得推故,楊巡道隻得收拾起身。張廩生著急,又尋那過龍的去討口氣。楊巡道回說:“此行不出一年可回。府縣且未要申文,待我回任,定行了落。”張廩生隻得使用衙門,停閣了詞狀,呆呆守這楊僉憲回道。爭奈天不從人願,楊僉憲賚表進京,拜過萬壽,赴部考察。他貪聲大著,已注了“不謹”項頭,冠帶閑住眉批:吏部尚有公道
楊僉憲悶悶出了京城,一麵打發人到任所接了家眷,自回籍去了。家眷動身時,張廩生又尋了過龍的去,要倒出這一宗東西。衙裏回言道:“此是老爺自做的事。若是該還,須到我家裏來自與老爺取討,我們不知就裏。”張廩生沒計奈何,隻得住手,眼見得這一項銀子拋在東洋大海裏了。
這是張廩生心勞術拙,也不為奇,若隻便是這樣沒討處罷了,也還算做便宜。張廩生是個貪私的人,怎舍得五百兩東西平白丟去了?自思:“身有執照,不幹得事,理該還我。
他如今是個鄉官,須管我不著,我到他家裏討去。說我不過,好歹還我些,就不還得銀子,還我那兩件金東西也好。
況且四川是進京必由之道,由成都省下到新都,隻有五十裏之遠,往返甚易。我今年正貢,須赴京廷試,待過成都時,恰好到彼討此一項,做路上盤纏,有何不可?”算計得停當,怕人曉得了暗笑,把此話藏在心中,連妻子多不曾與他說破。
此時家中官事未決,恰值宗師考貢。張廩生已自貢出了學門,一時興匆匆地回家受賀,飲酒作樂了幾時。一麵打點長行,把爭家官事且放在一邊了。帶了四個家人,免不得是張龍、張虎、張興、張富,早晚上道。水宿風飧,早到了成都地方。在飯店裏宿了一晚,張貢生想道:“我在此間還要迂道往新都取討前件,長行行李留在飯店裏不便。我路上幾日,心緒鬱悶,何不往此間妓館一遊,揀個得意的宿他兩晚,遣遣客興?就把行囊下在他家,待取了債回來帶去,有何不可?”就喚四個家人,說了這些意思。那家人是出路的,見說家主要嫖,是有些油水的事,那一個不願隨鞭鐙?
簇擁著這個老貢生,竟往青樓市上去了。
老生何意入青樓,豈是風情未肯休?
隻為業冤當顯露,埋根此處做關頭。
卻說張貢生走到青樓市上,走來走去,但見:
豔抹濃妝,倚市門而獻笑;穿紅著綠,搴簾箔以迎歡。或聯袖,或憑肩,多是些湊將來的姊妹;或用嘲,或共語,總不過造作出的風情。心中無事自驚惶,日日恐遭他假母怒;眼裏有人難撮合,時時任換生來眉批:描出妓家心事
張貢生見了這些油頭粉麵行徑,雖然眼花撩亂,沒一個同來的人,一時間不知走那一家的是,未便入馬。隻見前麵一個人搖擺將來,見張貢生帶了一夥家人東張西覷,料他是個要嫖的勤兒,沒個幫的人,所以遲疑。便上前問道:“老先生定是貴足,如何踹此賤地?”張貢生拱手道:“學生客邸無聊,閑步適興。”那人笑道:“隻是眼闝,怕適不得甚麼興。”張貢生也笑道:“怎便曉得學生不倒身?”那人笑容可掬道:“若果有興,小子當為引路。”張貢生正投著機,問道:“老兄高姓貴表?”那人道:“小子姓遊,名守,號好閑,此間路數最熟。敢問老先生仙鄉上姓?”張貢生道:
“學生是滇中。”遊好閑道:“是雲南了。”後邊張興攛出來道:“我相公是今年貢元,上京廷試的。”遊好閑道:“失敬,失敬!小子幸會,奉陪樂地一遊,吃個盡興,作做主人之禮何如?”張貢生道:“最好。不知此間那個妓者為最?”
遊好閑把手指一掐二掐的道:“劉金、張賽、郭師師、王丟兒,都是少年行時的姊妹。”張貢生道:“誰在行些?”遊好閑道:“若是在行,論這些雛兒多不及一個湯興哥,最是幫襯軟款,有情親熱。也是行時過來的人,隻是年紀多了兩年,將及三十歲邊了。卻是著實有趣的。”張貢生道:“我每自家年紀不小,倒不喜歡那孩子心性的,是老成些的好。”
遊好閑道:“這等不消說,竟到那裏去就是。”於是陪著張貢生,一直望湯家進來。
興哥出來接見,果然老成豐韻,是個作家體段,張貢生一見心歡。告茶畢,敘過姓名,遊好閑一一代答明白。曉得張貢生中意了,便指點張家人,將出銀子來送他辦東道。是夜遊好閑就陪著飲酒。張貢生原是洪飲的,況且客中高興,放懷取樂。那遊好閑去了頭便是個酒壇,興歌老在行,一發是行令不犯,連觥不醉的。三人你強我賽,吃過三更方住。
遊好閑自在寓中去了,張貢生遂與興哥同宿。興哥放出手段,溫存了一夜,張貢生甚是得意。
次日,叫家人把店中行李盡情搬了來,頓放在興哥家裏了。一連住了幾日,破費了好幾兩銀子,貪慕著興哥才色,甚覺戀戀不舍。想道:“我身畔盤費有限,不能如意,何不暫往成都討取此項到手?便多用些在他身上也好。”出來與這四個家人商議,裝束了鞍馬,往新都去。他心裏道指日可以回來的,對興哥道:“我有一宗銀子在新都,此去隻有半日路程。我去討了來,再到你這裏頑耍幾時。”興哥道:“何不你留住在此,隻教管家們去取討了來?”張貢生道:“此項東西必要親身往取的,叫人去,他那邊不肯發。”興哥道:“有多少東西?”張貢生道:“有五百多兩。”興哥道:“這關係重大,不好阻得你。隻是你去了,萬一不到我這裏來了,教我家枉自盼望。”張貢生道:“我一應行囊都不帶去,留在你家,隻帶了隨身鋪蓋並幾件禮物去,好歹一兩日隨即回來了。看你家造化,若多討得到手,是必多送你些。”興哥笑道:“隻要你早去早來,那在乎此?眉批:一個酸子,一個行家。語言俱肖。”兩下珍重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