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生隻得回步轉來,隻聽得樓窗豁然大開,高處有人叫聲:“龍香,怎麼去了不來?”急抬頭看時,正是昨日憑窗女子。新妝方罷,等龍香采花不來,開窗叫他,恰好與鳳生打個照麵。鳳生看上去,愈覺美麗非常。那楊素梅也看上鳳生在眼裏了,呆呆偷覷,目不轉睛。鳳生以為可動,朗吟一詩道:
幾回空度可憐宵,誰道秦樓有玉蕭。
咫尺銀河難越渡,寧交不瘦沈郎腰?
樓上楊素梅聽見吟詩,詳那詩中之意,分明曉得是打動他的了,隻不知這俏書生是那一個,又沒處好問得。正在心下躊躇,隻見龍香手撚了一朵菊花來,與他插好了,就問道:“姐姐,你看見那園中狂生否?”素梅搖手道:“還在那廂搖擺,低聲些,不要被他聽見了。”龍香道:“我正要他聽見。有這樣老臉皮沒廉恥的!”素梅道:“他是那個?
怎麼樣沒廉恥?你且說來。”龍香道:“我自采花,他不知那裏走將來,撞見了,反說我偷他的花,被我搶白了一場。
後來問我采花與那個戴,我說是姐姐。他見說出姐姐名姓來,不知怎的就曉得我叫做龍香。說道一向仰慕姐姐芳名,故此連侍女名字多打聽在肚裏的。又說昨日得瞥見了姐姐,還要指望再見見。又被我搶白他是麵生不熟之人,他才說出名姓來,叫做鳳來儀,是今年中的舉人,在此園中讀書,是個緊鄰。我不睬他,他深深作揖,央我致意姐姐,道姐姐是佳人,他是才子。你道好沒廉恥麼?”素梅道:“說輕些。
看來他是個少年書生,高才自負的。你不理他便罷,不要十分輕口輕舌的衝撞他。旁批:有心人。”龍香道:“姐姐怕龍香衝撞了他,等龍香去叫他來見見姐姐,姐姐自回他話罷。”素梅道:“癡丫頭,好個歹舌頭!怎麼好叫他見我?”兩個一頭話,一頭下樓去了。
這裏鳳生聽見樓上唧噥一番,雖不甚明白,曉得是一定說他,心中好生癢癢。直等樓上不見了人,方才走回書房。
從此書卷懶開,茶飯懶吃,一心隻在素梅身上,日日在東牆探頭望腦,時常兩下撞見。那素梅也失魂喪魄的,掉那少年書生不下,每日上樓幾番,但遇著便眉來眼去,彼此有意,隻不曾交口。又時常打發龍香,隻以采花為名,到花園中探聽他來蹤去跡。龍香一來曉得姐姐的心事,二來見鳳生靦腆,心裏也有些喜歡,要在裏頭撮合旁批:偷期者必藉此等之力不時走到書房裏傳消遞息,對鳳生說著素梅好生鍾情之意。鳳生道:“對麵甚覺有情,隻是隔著樓上下,不好開得口,總有心事,無從可達。”龍香道:“官人何不寫封書與我姐姐?”鳳生喜道:“姐姐通文墨麼?”龍香道:“姐姐喜的是吟詩作賦,豈但通文墨而已!”鳳生道:“這等,待我寫一情詞起來,勞煩你替我寄去,看他怎麼說。”鳳生提起筆來,一揮而就。詞雲:
木落庭皋,樓閣外、彤雲半擁。偏則向、淒涼書舍,早將寒送。眼角偷傳傾國貌,心苗曾倩多情種。問天公、何日判佳期,成歡寵?
——詞寄《滿江紅》
鳳生寫完,付與龍香。龍香收在袖裏,走回家去,見了素梅,麵帶笑容。素梅問道:“你適在那邊書房裏來,有何說話,笑嘻嘻的走來?”龍香道:“好笑那鳳官人見了龍香,不說甚麼說話,把一張紙一管筆,隻管寫來寫去,被我趁他不見,溜了一張來。姐姐,你看他寫的是甚麼?”素梅接過手來,看了一遍,道:“寫的是一首詞。分明是他叫你拿來的,你卻掉謊!”龍香道:“不瞞姐姐說,委實是他叫龍香拿來的。龍香又不識字,知他寫的是好是歹?怕姐姐一時嗔怪,隻得如此說。眉批:機變捷於紅娘。”素梅道:“我也不嗔怪你,隻是書生狂妄,不回他幾字,他隻道我不知其意,隻管歪纏。
我也不與他吟詞作賦,賣弄聰明,實實的寫幾句說話回他便了。”龍香即時研起墨來,取幅花箋攤在桌上。好個素梅,也不打稿,提起筆來就寫。寫道。
自古貞姬守節,俠女憐才。兩者俱賢,各行其是。
但恐遇非其人,輕諾寡信,俠不如貞耳。與君為鄰,幸成目遇,有緣與否,君自揣之!勿徒調文琢句,為輕薄相誘已也。聊此相複,寸心已盡,無多言。
寫罷封好了,教龍香藏著,隔了一日拿去與那鳳生。
龍香依言來到鳳生書房,鳳生驚喜道:“龍香姐來了,那封書兒,曾達上姐姐否?”龍香拿個班道:“甚麼書不書,要我替你淘氣!”鳳生道:“好姐姐,如何累你受氣?”龍香道:“姐姐見了你書,變了臉,道:‘甚麼人的書要你拿來?我是閨門中女兒,怎麼與外人通書帖?’隻是要打。”鳳生道:“他既道我是外人不該通書帖,又在樓上眼睜睜看我怎的?是他自家招風攬火,怎到打你?”龍香道:“我也不到得與他打,我回說道:‘我又不識字,知他寫的是甚麼!姐姐不像意,不要看他,拿去還他罷了眉批:龍香饒有趣致,何必著惱?’方才免得一頓打。”鳳生道:“好淡話!若是不曾看著,拿來還了,有何消息?可不誤了我的事!”龍香道:“不管誤事不誤事,還了你,你自看去。”袖中摸出來,撩在地下。鳳生拾起來,卻不是起先拿去的了,曉得是龍耍要他,帶著笑道:“我說你家姐姐不舍得怪我,必是好音回我了。”拆開來細細一看,跌足道:“好個有見識的女子!分明有意與我,隻怕我日後負心,未肯造次耳。我如今隻得再央龍香姐拿件信物送他,寫封實心實意的話,求他定下個佳期,省得此往彼來,有名無實,白白地想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