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十二月天氣,滿生自思囊無半文,空身家去,難以度歲,不若隻在外廂行動,尋些生意,且過了年又處。關中還有一兩個相識,在那裏做官,仍舊掇轉路頭,往西而來。
到了鳳翔地方,遇著一天大雪,三日不休。正所謂: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滿生阻住在飯店裏,一連幾日。店小二來討飯錢,還他不勾,連飯也不來了。想著自己是好人家子弟,胸藏學問,視功名如拾芥耳。一時未際,浪跡江湖,今受此窮途之苦,誰人曉得我是不遇時的公卿?此時若肯雪中送炭,真乃勝似錦上添花。爭奈世情看冷暖,望著那一個救我來?不覺放聲大哭。早驚動了隔壁一個人,走將過來道:“誰人如此啼哭?”那個人怎生打扮?
頭戴玄狐帽套,身穿羔羊皮裘。紫膛顏色,帶著幾分酒,臉映紅桃,蒼白須髯,沾著幾點雪,身如玉樹。
疑在浩然驢背下,想從安道宅中來。
那個人走進店中,問店小二道:“誰人啼哭?”店小二道:“複大郎,是一個秀才官人,在此三五日了,不見飯錢拿出來。天上雪下不止,又不好走路,我們不與他飯吃了,想是肚中饑餓,故此啼哭。”那個人道:“那裏不是積福處?
既是個秀才官人,你把他飯吃了,算在我的帳上,我還你罷。”
店小二道:“小人曉得。”便去拿了一分飯,擺在滿生麵前道:“客官,是這大郎叫拿來請你的。”滿生道:“那個大郎?”隻見那個人已走到麵前道:“就是老漢。”滿生忙施了禮,道:“與老丈素昧平生,何故如此?”那個人道:“老漢姓焦,就在此酒店間壁居住。因雪下得大了,同小女燙幾杯熱酒暖寒。聞得這壁廂悲怨之聲,不像是個以下之人,故步至此間尋問。店小二說是個秀才雪阻了的,老漢念斯文一脈,怎教秀才忍饑眉批:肯念斯文一脈者,今世絕少。?故此教他送飯。荒店之中,無物可吃,況如此天氣,也須得杯酒兒敵寒旁批:個中人秀才寬坐,老漢家中叫小廝送來。”滿生喜出望外道:“小生失路之人,與老丈不曾識麵,承老丈如此周全,何以克當?”焦大郎道:“秀才一表非俗,一目下偶困,決不是落後之人眉批:此老可謂具眼,詎知反為所誤老漢是此間地主,應得來管顧的。秀才放心,但住此一日,老漢支持一日,直等天色晴霽好走路了,再商量不遲。”滿生道:“多感!多感!”焦大郎又問了滿生姓名鄉貫明白,慢慢的自去了。
滿生心裏喜歡道:“誰想絕處逢生,遇著這等好人。眉批:與不期多寡,但期當厄。此可謂當厄矣,他日何忍忘之?”
正在傒幸之際,隻見一個籠頭的小廝,拿了四碗嘎飯、四碟小菜、一壺熱酒送將來,道:“大郎送來與滿官人的。”滿生謝之不盡,收了擺在桌上食用。小廝出門去了,滿生一頭吃酒,一頭就問店小二道:“這位焦大郎是此間甚麼樣人?
怎生有此好情?”小二道:“這個大郎是此間大戶,極是好義。平日扶窮濟困,至於見了讀書的,尤肯結交,再不怠慢的,自家好吃幾杯酒,若是陪得他過的,一發有緣了。”滿生道:“想是家道富厚?旁批:俗腸。”小二道:“有便有些產業,也不為十分富厚眉批:不富而好客,更為難得,然富者必不好客也,隻是心性如此。官人造化,遇著了他,便多住幾日,不打緊的了。”滿生道:“雪晴了,你引我去拜他一拜。”小二道:“當得,當得。”過了一會,焦家小廝來收家夥,傳大郎之命,分付店小二道:“滿大官人供給,隻管照常支應。用酒時,到家裏來取。”店小二領命,果然支持無缺,滿生感激不盡。
過了一日,天色晴明,滿生思量走路,身邊並無盤費。
亦且受了焦大郎之恩,要去拜謝。真叫做人心不足,得隴望蜀,見他好情,也就有個希冀借些盤纏之意。叫店小二在前引路,竟到焦大郎家裏來。焦大郎接著,滿麵春風。滿生見了大郎,倒地便拜,謝他:“窮途周濟,殊出望外。倘有用著之處,情願效力。”焦大郎道:“老漢家裏也非有餘,隻因看見秀才如此困厄,量濟一二,以盡地主之意,原無他事,如何說個效力起來?”滿生道:“小生是個應舉秀才,異時倘有寸進,不敢忘報。旁批:此時偏會說話。”大郎道:“好說,好說!目今年已傍晚,秀才還要到那裏去?”滿生道:“小生投人不著,囊匣如洗,無麵目還鄉,意思要往關中一路尋訪幾個相知。
不期逗留於此,得遇老丈,實出萬幸。而今除夕在近,前路已去不迭,真是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沒奈何了,隻得在此飯店中且過了歲,再作道理。”大郎道:“店中冷落,怎好度歲?秀才不嫌家間淡薄,搬到家下,與老漢同住幾日,隨常茶飯,等老漢也不寂寞,過了歲朝再處。秀才意下何如?”
滿生道:“小生在飯店中總是叨忝老丈的,就來潭府,也是一般。隻是萍蹤相遇,受此深恩,無地可報,實切惶愧耳!”
大郎道:“盔四海一家,況且秀才是個讀書之人,前程萬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