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對平凡的事物感到驚異。
——博爾赫斯
耶爾古拜的女人在果院裏翻土。耶爾古拜去找剪果樹的人了。她想著耶爾古拜這一次會去找誰。昨天夜裏,兩人商量著這一次該去找誰來剪果樹,終而沒定下一個人來。但耶爾古拜吃完早飯還是騎著摩托出去了,讓她將果院裏的土翻翻,說他去找個剪果樹的人。剪果樹的時間到了。按當地的說法,耶爾古拜是一個比較細詳的人,什麼事都要有個樣樣兒行行兒。勞動的時候就穿勞動時穿的衣裳,勞動完了,洗洗手臉,把可以出門的衣裳再換上。這樣穿了又脫,脫了又穿,在別人是有些麻煩的。耶爾古拜卻樂得如此。俗話說,不像的不遇,他的女人也這樣的。勞動時,兩口子都穿著舊衣服,也並非舊得不堪,隻是讓人覺得,勞動時穿那樣的衣服,很是順眼。出門走親戚的時候,兩口子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精精神神的,連頭巾和襪子也要把最新的換上。然後耶爾古拜用摩托帶了女人,去趕集去走親戚。摩托車也總是幹幹淨淨的。且不說窮富,僅以這樣一種狀態活著,這兩口子就能贏得人們的羨慕和讚譽。多少有錢人都活得愁眉苦臉亂七八糟啊。原本這裏種果樹的人,剪總是要剪的。像無論多麼懶的人,髒得不堪的人,頭成年隔月總要理一理一樣,但總是三年兩年才請了人來,把自家的果樹剪上一剪。耶爾古拜兩口子,卻是一年剪兩次,秋冬之交剪一次,春夏之交剪一次。年年都這樣的。耶爾古拜覺得,這給果樹摘葉剪枝,就如同人的剪頭發剪指甲一樣,總還是勤剪為好,不然頭發就會成為累贅,長指甲不方便不說,還會在裏麵藏汙納垢。同樣的道理,果樹如若不剪,也會累贅樹的吧:一些枝枝葉葉多出來閑得慌,就可能會調皮搗蛋,無事生非,成為一棵樹的心病和禍端。他正是從人的剪指甲和剪頭發上悟出修剪果樹的必要性,講給女人聽,女人聽得直點頭,對他很佩服。因此每到剪果樹的時節,別人家的果院裏可能沉寂著,他家的果院裏卻總是有約不爽似的傳出剪果樹的聲音來。這樣一來他家的果子就一定比別人家結得多麼?他家的果子就比別人家的更甜更有味道麼?有時倒未必。但他們兩口子就是這樣的習性,覺著不剪就是個心病,一剪即使果子並不因此大而且多且甜,一塊心病卻實在是沒有了。
果院裏的土一年也要翻幾次。常翻,土就比較的隨和順應,對鐵鍬不拒絕,似乎很樂意鐵鍬進到自己裏麵去,正如一個癢癢著的人需要一個什麼伸入來給自己撓癢癢。不久前果院裏灌過水的,地皮上已看不出來,地皮已幹了,但下麵的土卻還濕著的。翻出來的土沃濕著,像本身即是一種肥料。這樣子的土一鍬一鍬翻出來,不論是看在眼裏還是心上感覺著,都是很讓人舒坦的。有時會用鍬在濕土上拍一下,立即會顯明出一個鍬印來。翻這樣的土人就不易覺著累。果院裏還修著一些菜畦,種些蔥啊西紅柿啊韭菜啊還有土豆什麼的。原本以為自己這裏的水土是種不了別的什麼的,試著種了一小塊枸杞和辣子,真是叫人意外,竟都長了出來。這裏人少見枸杞,還以為種了些狗牙齒。狗牙齒和枸杞像孿生兄弟。就問種這麼多狗牙齒做什麼。女人摘著枸杞,心裏是很得意的,真是不大願意說出去,讓別人也學著自己種枸杞。他們還打算種種花生和橘子試試的,不管它出不出來,不管它結不結果,先種入去再說。不結果也不打緊,不再種就是了。剛開始兩口子還擔心果院裏種菜蔬,會影響果樹。後來試著種了,果樹依舊開花結果,果子依舊那麼多那麼大,於是就覺到果院裏的生長力原來是很足的,是不可估量的,如果不開辟這些菜畦,那麼這裏的一部分生長力就白白的浪費掉了,就像一個彪形大汗背了一個小學生的書包那樣。他們小兩口在種種嚐試裏學到了許多可做與不可做的。
耶爾古拜還要去城裏做生意。這個村裏的男人們都在做生意,好像不做生意就不是個男人。但一些男人生意做好了人也學壞了,一些男人生意沒能做好人卻學壞了。他們這個村子,什麼時候有人戴過手銬?沒有過的,但是現在,已有好幾個人讓公家給法辦了。她相信耶爾古拜是不會學壞的。他可以把一塊電子表十幾年都戴在腕子上。她看見他把氣哈在電子表蓋上,用手巾擦拭著。他把一塊電子表都可以戴十幾年,都哈著氣擦它,這些都使她對他又滿足又放心。她隱隱覺得,要說壞,自己是更容易比他變壞的,她知道自己心裏有一些火一樣野烈的東西,有一些衝動需要她壓服著。好在自己是個女的,眼界窄,機會少,她想她要是像耶爾古拜那樣騎了摩托到處做生意,況且生意也還不錯,那會怎麼樣呢?有一年家裏請來個剪果樹的,竟是鄉園藝站的,戴著眼鏡,總是習慣性的把擋在鏡片上的長發捋上去。他有些拘謹,說話時似乎不情願讓人將他看著。這就使她對他有了一種特別的興趣。女人總會打問一些女人感興趣的問題。她很快就得知他還沒有結婚,雖然畢業兩三年了,但還沒有結婚。為什麼沒呢?一是沒合適的,一是家裏光陰還是有些緊,不然他為什麼要來給人剪果樹呢?目的也是掙幾個錢。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談著,漸漸的談得就比較深,那小夥子甚至告訴她他現在已存有多少多少錢,家裏是指望不上的,要娶媳婦就得完全靠自己。存的錢也夠娶一個媳婦了吧,湊合一點是夠了,但還沒有合適的人。她當時聽著,心情真是有些荒唐,竟匪夷所思地把自己也列了進去,好像自己又成了一個待選的姑娘。她對自己還是自信的。至少在這個村子裏,她是數一數二的女人,不然也做不了耶爾古拜的女人。給耶爾古拜當媳婦,說真的她也是滿足的。她從那個年輕園藝師的拘謹與羞澀上,也能覺出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分量。而且由於他的未婚,使她覺得自己在他麵前有了某種優勢。耶爾古拜去城裏了,把工錢給她留著。工錢耶爾古拜已經和年輕人說好了。家裏再沒有別人。街門半掩著。果園的小門也是半掩著。她看見果園的小門半掩著,關上或完全打開的可能性都有的,時時都可以顯出來。果園裏也是靜悄悄的,像是在聆聽他剪果樹枝的聲音。是冬天,葉脫枝疏,剪枝的聲音聽起來很是清晰。
像是並沒有剪著什麼,隻是剪刀在空響似的。陽光充足,覺得和暖。他每剪落一個枝條,都要拿在手裏細細看一看才扔掉,像在看究竟剪得對也不對。他這樣低著頭看時,頭發就下來擋在鏡片上。她心裏癢癢著,想給他撩上去。真的,有一次,她的手指竟不自覺地動了動,好像已做了一個什麼似的。她掩飾地用這根手指刮了刮自己的鼻尖。她端了茶和饅頭來給他吃。他推說不吃。當他坐在樹坑邊兒上偏過頭去吃饅頭時,她看到他連耳廓都紅著的。這些都使她感覺強烈和異樣。她當時真是很大膽的。在他偏著頭時她完全的將他看著,那一刻他要是回過頭來肯定會嚇一跳。但他沒有回過頭來。他一直偏著頭吃饅頭,腮邊的幾粒青春痘隨著咬肌一動一動,顯得比他本人要粗獷、莽撞一些。他噎住了,打嗝,但是水杯在她這一邊。他竟不能回過頭來取水杯。就那樣將吃剩的饃饃小紙團似的拿在手裏,將嗝一個接一個打下去。她偏不將茶杯遞給他。她像是很有興致的看著他打嗝。那時候在她,是有些一觸即發的意思。她後來想過,要是他突然來抱她,她會給他抱的,甚至可以親嘴,隔了衣服摸摸也可以的。別的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怎樣了。她當時手裏有一個小土塊,她把它攥得濕濕的了。她是想著用這個打一下他的,但始終未能打出去。她就把那個土塊在手裏撚成粉末,然後看也不看,經由指縫讓它們漏撒到地上去,讓細小的風吹散它們。那天她累得厲害。連自己也覺得自己有些反常。看到耶爾古拜時,她竟有些慌亂和羞臊,倒好像自己真的背著他幹了什麼。她想耶爾古拜是否會看出什麼馬腳來。他該看出來的。她覺得自己身上到處都是馬腳,藏也藏不住的。但他竟沒能看出什麼來。實際上她低估了自己的掩飾能力,而耶爾古拜又根本就沒往這方麵想。連她也覺得他實在是疏忽得可以。他去果院看了看年輕人剪的果樹,不是很滿意。然而那一年果子卻結得不錯。一些樹枝被果實壓得彎下來,樹皮在彎下來的地方繃緊著,時有折裂開來的危險,就在旁邊栽了一些棍子將它們支撐著,在棍子上係了繩子,將沉甸甸的彎垂下去的它們提攜著。其實年年都要栽這樣一些棍子的,但那年栽了用來幫忙的棍子的確是要多一些。村裏人來看果子時,耶爾古拜顯出得意來。但女人看著一樹一樹的果子,卻不說什麼,口被緘了似的。那些果子使她感覺異樣,使她心裏似乎有了一個不便告人的秘密。再一次剪果樹時,耶爾古拜又要去找那個園藝師,說人家正經學過的就是不一樣。女人卻不大響應,甚至好像是不樂意請他了。她說今年果子結得好,不一定完全是剪果樹的原因,她把一部分原因歸功於自己的噴灑農藥。耶爾古拜買了農藥來,囑她擇時給果樹們噴噴。女人就換了勞動時穿的衣裳,戴了口罩,背了藥箱去給果樹噴藥,噴過好幾次的。她覺得自己好像是在有意抹殺那個年輕人的功勞,在和那個年輕人爭功似的。她說不清自己為什麼這樣說。她甚至曲意妄言,說那個小夥子好像對工錢不滿意,她給他工錢時,他皺著眉頭,顯出不快來。實際可不是這樣啊。實際完全不是這樣的。她還記得他接工錢時的那份窘迫和尷尬,好像他的手寧願縮回袖筒裏去。但耶爾古拜還是去叫那個年輕人。沒能把他叫來。原來他已經調到另外的鄉上去了。有摩托就不愁跑路,耶爾古拜還是找到了他。但是他說他已不給人剪果樹了。他已經當了那個鄉上的秘書,工作忙得脫不開身。實際上他並不忙的,耶爾古拜找到他時,他正在鄉政府大門外和幾個人搗台球。耶爾古拜的邀請倒像是揭了他的老底,使他顯出尷尬和惱意來。他應付了耶爾古拜兩句就開始扔下他搗台球,而且總是拿屁股對著他,搗台球時,也似乎有了一些情緒,把台球搗得很響。隻好另尋了一個人來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