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數起來,阿舍叫人不滿意的地方也是不少的。是否隻要你是個保姆,就不會叫人完全滿意?阿舍的毛病,有兩個特點:一是讓你覺得除了聽之任之,再無辦法。二是她即使意識到她的毛病,也好像並不打算改。但是她的毛病究竟有多少呢?都是些什麼毛病呢?譬如她用衛生紙給兒子揩屁股的時候,會用很少的一點衛生紙,那樣是容易揩到手上的啊。又不是沒有衛生紙。何況衛生紙也不是多麼貴,一塊錢就可以買三袋的。這也說明,她自己用衛生紙的時候,也是用這麼很少的一點。這就使人不快。還有吃飯的時候,第一碗盛給自己倒也罷了,老婆說她這是急著吃完了要趕回去,趕回去還要給家裏做這做那,另外她回家還要經過一片墳院,就想趁著天黑前早一點趕回去。這是個理由,但是她往碗裏搛菜的時候,會一下子搛很多菜,把碗幾乎都蓋住,不知為什麼,這也叫人看著不快。其實不必一次搛那麼多菜的,誰吃飯也不是這麼個樣子。但她吃飯就是這麼個樣子。而且不管你多麼不高興,她都無所覺的,好像她隻是依自己的方式吃飯就是了,不顧忌那麼多的。
時間長了,也隻好依她。同時這也說明自己的小心眼吧,她那麼吃飯,真的有什麼不對麼?一般當保姆的,在雇主跟前總會多少有些小心和謹慎的,甚至必要的作偽也是有的,譬如照看人家的小孩,當著主人的麵,一般都不會對小孩不好的,這幾乎是一個常識。阿舍不這樣的。阿舍即使當著我們的麵,隻要兒子使她不耐煩了,她也會嗬出不耐煩的一聲來,一次竟至於當著我們的麵,打了兒子一下。雖然隻不過是拍打了一下,然而使我們很是吃驚,好像真是見所未見似的。她給兒子喂藥,喂進去兒子就吐出來,如此反複幾次,她好像忍耐不住了,嗬一聲,禁不住似的拍打了兒子一下,使兒子扁著嘴大哭起來。我和老婆交換了一個很複雜的眼神。當時我們投向阿舍的眼神當然都是極為不滿的,但是阿舍根本就不會看誰的眼神,她抱起哭鬧的兒子在地上轉來轉去地走動著,用一種特別的聲音與兒子交流著。雖然兒子很快在她的懷裏安靜下來,並用小手翻弄著她的嘴唇,但我們的心緒終是難以平靜。想我們在的時候都是這樣,我們不在的時候,那會是什麼樣子?我們不在的時候又是那麼多。然而另一種情景卻似乎更能說明問題,使我們放下心來,這樣的情景多次出現過的,譬如兒子在阿舍的懷裏,老婆要叫他過去,兒子不大情願過去的,有時候向老婆虛晃一下,待老婆伸手要接應時,他又迅速地鑽回阿舍懷裏去,但是阿舍從老婆的懷裏叫兒子,卻是很容易叫過去的。這時候阿舍就也很是高興,嘴唇禁不住貼在兒子的胖臉蛋上,嘟嘟嘟地吹幾下,吹得兒子又難受又很受用的樣子。看來他們是經常這樣的。兒子喜歡用小手抓她的臉,翻弄她的嘴唇,使她的牙齦也露出來。她一點也不在乎這些,任兒子翻弄。阿舍在我家帶孩子有一年多,其間與老婆鬧過幾次不愉快,老婆竟被她氣得哭了,阿舍一次也沒有哭過,老婆哭的時候,她是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好像老婆的哭隻是她自己的事,誰哭隻是誰眼淚多愛哭,和她阿舍沒什麼關係的,她也不負這個責。一次鬧得厲害,阿舍回家時,老婆抱著兒子追出門來,哭喊著罵她,讓她明兒再不要來,當時我正推了車子回家,見到這一幕,是有些意外和吃驚的,不光是老婆哭著,兒子吊在她的懷裏也大哭著的,阿舍迎麵走過我去,沒有和我說什麼話,甚至沒有看我。老婆在屋門口哭喊著對我說,告訴她,明兒不要再來。我回頭看著阿舍的背影,看著她沉甸甸的大辮子一蕩一蕩的,覺得有這麼個保姆真是有些麻煩和棘手,院子裏的人也幫我們說著話,說一個保姆這樣子實在是有些太囂張了,辭掉再找一個吧。說她囂張是言過其實了,她隻是有些蠻強。聾強聾強的啊,老婆這樣的哭罵著。好在這樣的時候是很少的,而且也是容易過去的。不是說明兒不讓她來了麼?明兒還是得讓阿舍來的,而且她自己也會來。除開這樣的一些不愉快(這也是難免的),絕大多數時候我們與阿舍還是相處融洽,對她是放心的。有時候我們甚至覺得幸運,找了這麼好的一個保姆,這樣的時候,老婆就由衷地說,盼望著阿舍能找一個好女婿吧,這麼好的女子,誰找上是誰的福氣。
雖然並非十分關心,然而漸漸也就知道了阿舍家裏的一些情況,她的父親早就沒有了,母親也是百病在身,不吃藥不行,想吃藥沒錢。阿舍有兩個哥哥,大哥成家出去單過了,也隻是能養活自家的幾口人而已;另一個哥哥就有些不成器了,遊手好閑,貪圖享受,常常是逼著母親和妹妹要錢,她們哪來的錢給他呢?他也是很少在家裏住,他的狐朋狗友多著呢。世界是大的,不知道他們一天一天在哪裏混呢。兒大不由娘,由他去吧。做娘的還一直惦記著給他說媳婦呢,可是誰情願把丫頭給這麼一個人?家裏的經濟來源是這樣的,一就是靠阿舍當保姆掙的這點錢,這算是個大頭兒,另外母親身體稍好些的時候,就會做一些釀皮子,由阿舍的大哥幫忙挑到街市上去賣。阿舍每月拿到工錢,第一件事就是去給母親買藥,光是買藥一項,半月的工錢就不見了,還怕那在外遊蕩的哥哥突然回來,他說回來就回來的,回來就要錢。母親賣釀皮子的錢,妹妹當保姆掙得的錢,他都清楚著呢,那麼拿來。一次阿舍的母親病重了,阿舍不得已請了幾天假伺候著,我和老婆就去看了那個老人,自己走一趟才發現去阿舍家並不是很近的,果然是要經過一片墳墓,莫說晚上,白天走過的時候,心情也很是有些兩樣。阿舍天天就是在這裏來去著的。親自走一趟才會有所感受。老婆佩服阿舍的膽大,尤其冬天,她每晚經過這裏時,天上就要出來星星了,但是沒聽到阿舍說過害怕的話。畢竟她還是個娃娃啊。
我們看過老人的第二天,阿舍就來我家上班了。那幾天老婆也是請了假。阿舍一旦請假,老婆也就不得不請假的。雙休日老婆不上班,阿舍這兩天就可以不來。工錢卻算的。要是周末老婆打算洗衣服什麼的,就會早早兒說與阿舍知道,讓阿舍雙休日抽出一天來,幫著看看孩子。阿舍來了就不光是看孩子,要是兒子睡著了,她就會幫襯著老婆洗衣服,幫著老婆做這做那,老婆於是就會找出幾件衣服來給阿舍。阿舍和老婆一般高,再來的時候,身上已經穿著老婆給她的衣服了。老婆最怕的就是阿舍請假,因阿舍的請假和老婆是同步的,而且老婆請假,說來是要比阿舍更難一些。因此阿舍的母親有病時,老婆真是比阿舍還要急。想不到我們去看過老人後,她第二天就會讓女兒來,她的確是需要人伺候的啊,腿腳腫得那麼厲害,鞋都穿不進去。記得那天早晨,我和老婆還睡著,門突然被敲響了,會是誰呢?還這麼早。不會是阿舍吧?老婆說。老婆這樣說著,眼裏已有些欣喜的意思了,但好像還不敢相信。她問了一聲誰,門外傳來悶沉的回答聲,老婆忙忙跳下去,趿了鞋跑過去開門,門開了,就見阿舍帶著清晨的寒氣立在那裏,使我們一家喜出望外。
想不到阿舍的那個哥哥會跑到我家來找阿舍要錢。
那天我和老婆都不在家,詳情是聽院子裏的一個老人說的。老人是黨校副校長的母親,漢族,沒事的時候,就會來尋阿舍坐一坐。她們倆倒是能說到一起。那老人曾買了一些毛線請阿舍給她織毛衣,作為報酬,給了阿舍一些舊報刊。老人說中午,她睡了一覺,就來找阿舍,她包了一些銀翹片之類,讓阿舍給她媽帶去,她說她知道人老了會活得多麼難悵。阿舍她媽又沒錢買個藥。吃齋念佛,不如做點實際的好事。老人繞了個大圈子,才說到正題上,說當時我兒子睡熟了,阿舍把他安頓在炕上,頭跟前放了個小鏡子,然後她就坐在門檻上洗尿布,一邊洗一邊兩個人說著閑話。阿舍的耳朵不好,她的耳朵也沒多好,反正就那麼說著話。這時候好像有人來了,阿舍偏頭看了一下,就慌張起來,想躲,躲是來不及了。就見一個小夥子走進來,還客氣地給她點了點頭,給她說阿舍是他妹妹。阿舍低著頭洗衣服,不理他。他就要錢。要十塊錢。說他肚子痛,要去買點治肚子痛的藥,說痛得昨兒一晚夕也沒有睡成。看臉色,那娃沒有撒謊,他的臉就像鍋巴一樣幹巴巴的。睡覺好的人沒那麼個臉。阿舍就像沒有聽著他說啥,低著頭洗,像是不願意見他的樣子。這時候老人想著無論咋說,也是阿舍的哥哥,就把那包藥拿了出來,說這是治感冒的,裏頭還有幾片安乃近、嗎丁啉,吃上說不定也管用呢。還沒給到小夥子手裏,阿舍跳過來,濕手一把奪過去,裝在了自己的褲口袋裏,就接著洗衣裳。老人說她平時也聽阿舍說過她的這個哥哥呢,但是小夥子看上去長得還算順眼,他一直是笑眯眯地看著阿舍,阿舍把藥搶過去時,他還是笑眯眯的。老人就給小夥子說,你妹妹身上可能沒錢,有的話她就給你了。小夥子笑著給她點點頭,對她的話很認可的樣子,但是忽然地就一個箭步跳過去,抱起桌上的電飯鍋,就擠過阿舍跑出去了。阿舍跳起來就追。老人說她嚇壞了,心跳得收拾不住,站在門口扶住門框看,見兩個人在那個樹下麵搶過來奪過去,最後是阿舍把電飯鍋奪了過來,豁命一樣抱在懷裏,她哥還要奪,誰誰誰的女人出來一看,喊了一聲,小夥子就跑掉了。她想趕過去喊阿舍,問一問那到底是個誰,是不是真是她哥,腿子不爭氣了,軟乎著一點也走不動了。我那天回父母那裏寫東西,騎著車子返回黨校家裏時,已是滿院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