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之所以被打成右派,是因為他曾經加入過國民黨的三青團。其實這個能說明個什麼呢?有多少實質性的東西在裏麵呢?但虛的東西有時候也會實起來,需要打你成右派時,這又成了一個很結實很堂皇的理由。果然把二爺一下子就弄成了右派,而且使二爺自己也沒有什麼話好講。
對於整個一個時代的迫害和誣陷,人往往是容易接受和順從的,看到大批與自己一樣甚至優越於自己的人都一一從高處掉了下來,有些不知什麼原因掉得比自己還要低,人心由於平衡會安寧下來,甚至看到那些摔得更慘掉得更低的人,會因此覺到奇異的安慰和運氣。
二爺是蘭州大學畢業的,畢業後在固原地區法院工作。一打成右派,法院是不讓工作了,讓去一個很偏遠的村子裏和社員們一同參加勞動。二爺就去了。照父親他們的話講,二爺是太爺和二太太慣下的,襪子都沒有自己洗過;去理發,太爺或二太太都要陪著的。祖太爺辛辛苦苦,省吃儉用,盤下的一點家業不但沒能使自己得益,反而把他的兒子造就成了一個有些紈絝之氣的人,別的且不說,僅老婆,太爺便有著兩個的,一個是我的太太,一個就是二太太。二太太是太爺從大教裏娶過來的,我們這裏的人把漢族人叫大教裏的人,大教裏的女人似乎與我們回族女人有著某種不同,從太爺對待兩個老婆的不同態度上,也可看出這一點來。太爺對我太太簡直是有些毒辣無情,對二太太卻是用情備至,言聽計從,使得慣於享受的二太太連煙也抽起來了,這在回民人家真是很罕見的。太爺卻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容忍。太爺過世後,又把所餘的細軟盡數留給了二太太,二太太除了抽煙一時不能舍得外,別的享受都統統戒掉,一門心思培養起二爺來,培養得二爺像一個少爺。說來太爺的眼力還是不差,比較於太太,二太太果然總是棋高一著,就拿培養兒子來講,二太太就把二爺供養成了一個大學生,這在那個時代,真是很不容易的。可惜在二爺上學期間,二太太就去世了。二爺也染上了抽煙的毛病。二太太有一個很名貴的玉石煙嘴,二爺就用這個煙嘴抽煙。像二爺那樣的身份,對象是很容易談的。二爺後來找了一個當婦聯主任的女幹部,兩個人分居兩地,大多數時候都在各自單位上灶,很少一起吃頓飯的。說來他們小兩口即使住在一起,也沒有一個會做飯的人。二爺自然是不會做飯的,但他費心娶到的二奶奶也隻會工作,隻會當婦聯主任,隻會對了群眾講話,針線茶飯卻不能做要求的。
二爺下放到村子裏和社員們一同勞動時,他所遭的罪便可想而知。別的且不說,勞動他就不能的。農村的活兒他幾乎什麼也不會幹。轉糞的時候,他不會用鐵鍁,便讓他背,但是糞背篼卻會拖得他坐下來;拔麥子的時候,和別人的蹲了拔不同,他是跪在地上拔,嘴上也將力用著,但是麥子像是瓷實得很,不給他輕易拔下來,他像拔樹那樣拔麥子,拔下來的麥子抽在他的臉上,麥芒刺到眼睛上,痛得他縮成一團,將衣袖挽起來,用胳膊揉眼睛;便讓他去放羊,這個連小孩子都能的,但在二爺,又成了一樁不可收拾的事,他總是太過小心,太怕羊一下子跑散掉,總是跑來跑去詐詐唬唬的吆喝,倒把個羊群弄得七零八落。他下放勞動的那個村子叫漫坡村,二爺在漫坡村勞動了幾年,不知什麼原因,又被弄回到了縣招待所,讓他當廚師。二爺哪裏會當廚師,他連一頓粥也不會做的,讓他去當教師教書倒可以的,但是已經被弄進了招待所當廚師,他就當廚師。這樣過了幾年,二爺就算是過得去的一個廚師了。二爺這個人,由於被過於嬌慣的緣故,由於是一個學究式的知識分子的緣故,心眼兒是不多的,甚至是有些天真和呆氣,在一個複雜的境遇裏,這一點倒好像是保護了他,使他很少卷入什麼是非裏去,也極少惹人揣測和疑心,一個人能做到這一點其實是很不容易的,但二爺憑著他的天性卻可以輕易地做到。唯一讓人感到不快的是他總是有些淡漠,像是和任何人都隻願意保持一個同樣的關係,像是和任何人也不可能熟絡親熱得起來,這一點人們似乎是接受不了的。人們似乎能接受別人對他的親熱甚至仇恨,卻受不了人對他的淡漠。裏麵有一個胖廚師,他的包子做的遠近聞名,又是一個極熱鬧的人,就忍不住常常對著二爺的無表情少反應做些嘲諷、奚落,一次他竟衝上去捏住二爺的臉,搖晃著說,唉呀呀急死我了急死個我了,但除了胖師傅的嘲諷和偶爾一個過激的行為外,二爺在招待所的日子大體說來還是不錯的。他那時候已經是離了婚,在招待所的一間單身宿舍裏住著,比較於在漫坡村所過的日子,招待所自然是好了許多。二爺是一個不容易顯胖的人,但臉色還是不錯的。有些人的麵色使人覺得他就不能做廚子。與那個善做包子的胖廚子相比,二爺倒使人覺到一種特別的清爽和幹淨。清爽幹淨於一個廚師而言,有時甚至比他的手段還要重要。並且二爺的手段也是不差的,二爺的拿手好戲是做魚和熬魚湯。這又比不得做包子,在我們這樣一個缺少海鮮的地方,魚都是從外地運來,一桌菜裏,魚自然要算大菜了。要是換一個人把魚做成二爺那樣子,把魚湯熬成二爺那樣子,不知會怎樣地跋扈一場了。即使一個廚師,隻要他想跋扈,隻要他自認為有資格跋扈,也總是有著其跋扈的地方的,但二爺卻不居功不顯擺地做著這些,就像是自己的呼吸那樣自然和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