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二爺的生計倒是不靠這幾畝地,要靠這幾畝地,就那點收成,他也是餓死,從招待所精簡回來後,二爺又學了一門手藝,給人糊頂棚。二爺個頭高,踩一張桌子就能夠著任何一個頂棚的。不清楚糊一個頂棚多少錢。記得二爺那時候幾乎是天天有頂棚可糊,私人而外,也給公家糊。父親和叔叔都被二爺叫去幫他抹糨子。我後來到城裏上中學時就住在二爺家裏,整整住了八年。星期天,二爺總是帶我去糊頂棚,幫他抹糨子。我記得給縣革委會都糊過頂棚的,那頂棚很高,二爺踩在桌子上,踮起腳尖,將褲腰帶都全部地露出來,還不容易夠得上。但二爺的手段是高明的,那些實在夠不到的地方,他就把紙張頂在長刷子上,輕輕地頂上去讓紙張先貼住頂棚架,然後再調整位置和方向,等一一調整好,二爺就用大刷子左左右右地刷幾刷,使垂下來的邊邊角角都得到某種命令似的收緊上去,那麼的熨帖而又吻合,真使人暗生佩服。而且二爺的最後那幾刷,漫不經心,又痛快淋漓,每每那個時候,輕車熟路似的,二爺在那種大筆揮灑裏似乎在信手展示著一種什麼,又像在盡情地宣泄著一種什麼。我覺得正是在那樣的時候,二爺的精力才得到了蓄積和恢複,不然一個年過半百的人,仰脖伸臂在高桌子上那樣勞碌一天,不要說他,年輕人也受不了的。
二爺的話極少,常常用嗯、啊的方式指揮著我,和我交流著。往紙上抹糨子也不是一個簡單的活計,有時候一不小心,某一個地方就漏了抹或是抹得不夠,這樣子到了頂棚架上立馬會顯現出來,二爺駕輕就熟地揮著刷子,但是有那麼一角總像是折斷的鳥翼那樣軟軟地垂下來,像一段探出的舌頭在戲耍和嘲弄你,這就說明那裏的糨子不足或竟沒有,這時候二爺的情緒總是不好的,他夠住那段“舌頭”,將紙張整片地撕下來,任由它飄落到地上來,然後他也不說什麼,舉頭看頂棚或看著別處,臉上身上的糨子也懶怠擦一下。我忙忙拾起來重新抹糨子。對紙張側著看過去,看哪裏不發亮,就說明哪裏可能沒抹到糨子。
我個頭矮,把抹好糨子的紙張給二爺遞去時,二爺就得俯下身來接,二爺是個頭很高的人,這就使他的彎腰大多時候顯出一種危險來,但熟能生巧,後來二爺就探下刷子來撈我的紙張,一撈就撈去了。這個實際上是不好撈的,功夫不好的人即使一時撈到,也容易在半途或在即將送到手裏的一刻使紙張滑飄出去。這些不足掛齒的勞動實際上也是很有些讓人驚訝和佩服的地方。但時間久了,也使人覺得厭倦,我隻是坐在地上抹糨子罷了,有時候也覺得煩,覺得疲累,覺到某種深陷其中與難以掙脫,不知站在高桌上踮了腳尖伸長著脖子刷來刷去的二爺又是怎麼想的。他是極少說話的,好像說話會是一種多餘甚至麻煩,有時候糊整整一天頂棚,他也說不了一句話,他隻是偶爾地清清喉嚨,咳嗽幾聲而已。當他踮著腳尖,伸直著脖子往頂棚架上小心地送紙張時,我看見他的脖子一時繃得那麼緊,喉結也承受著某種壓迫那樣,艱澀地一動一動,似乎隻要拿個刀子臨近著比畫比畫,那不安的喉結就會破皮而出。這時候,真是讓人有一種莫名的擔心和焦慮的,但也總是有驚無險。勞作之餘,二爺會帶著我去看一場電影或籃球賽。比較來說,二爺似乎更喜歡看籃球賽,那時候,我們的縣體育館也還活躍著的,常常會有一些賽事。二爺的習慣是早早地將票買好,裝在錢夾裏,然後就一心一意地糊頂棚。但他的心裏明顯是惦記著賽事的。二爺的胳膊上有一塊老舊的手表,當窗外有了暗影,屋子裏需要開燈時,二爺就會頻頻地看表,忽然將刷子丟下來,抬頭看著還沒有糊完的地方,像是有某種茫然和遺憾似的。這時候我就知道二爺是要去看籃球賽了。果然他有些僵直地蹲下來,雙手按住桌腳,我忙忙將一把椅子搬到桌子跟前,看著二爺的一隻腳像病人那樣小心地試探著向椅子上落去。
有時候糊畢頂棚,要是沒有籃球賽,要是縣劇團正好演一場戲,二爺也會買了戲票去看戲。籃球賽尤可,電影自然更好,但老戲,我是不怎麼愛看的,然而怎麼辦呢,二爺他已經把票買好了,總不能讓作廢掉吧,隻好同著去看。有時看著看著,我就睡過去了,覺得二爺推我時,戲已經完了。我牽著他的手,懵懵懂懂地回去。對於二爺的看籃球看老戲等等,父親他們覺得不可思議也很有些不屑的,啊,辛辛苦苦掙下的幾個錢,髒不拉嘰累死累活給人糊頂棚掙下的幾個錢,倒拿去看那個,看了能頂個啥用呢?不看又是個啥損失呢?還不如買上幾斤米,要麼買上幾兩茶葉喝喝,解解乏氣也是可以的嘛。這是父親他們的意思,父親他們即使有一張電影票戲票,也會想辦法換成錢,拿這錢來再幹點別的。
我上初二的時候,五十三歲的二爺忽然獲得了平反,又可以到地區法院去工作了。那時候私人不算,就是縣上大大小小幾十個機關的頂棚,也幾乎被二爺都糊過了。
二爺原本是蘭州大學曆史係畢業,後來學得最精的卻是熬魚湯和糊頂棚,不知道平反後,他積數十年之功學得的這兩門手藝還用得上不。
刊於《朔方》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