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年過花甲後,父親開始記日記。父親的日記是回憶式的,回憶自己這些年的生活經曆及相應的心理感受。因此與其說是日記,倒不如稱為回憶錄更為合適。然而父親堅持每日必記,從這個角度講,稱為日記也是可以的。父親記日記的目的有二,一自然是排遣時日,不使光陰虛度,二來可提供一些素材給我。說來父親真是用心良苦。父親陸續記日記已有兩年,裝訂有九冊之多。父親曾當過村裏的民辦教師,於是就買教師常用的教案本記日記,這種本子一冊一元,紙質不是很好,但是父親說,正適合於他記日記。
父親的日記我是常常看的,回憶性的文字外,自然不免也還記錄一些當下的事情。其實父親隻上過半年學,就因爺爺的勞改而輟學了。父親的一點文化全是靠自學積累起來的。我覺得讀父親的日記,對我的文風或許也有一些影響的,那就是要實誠、實在、言之有物,不要太多修飾。這也正切合於如今我對文字的要求,就是要醜笨,不要漂亮。但願這一對文字的要求能始終如此。
我打算把父親日記中的人事依我所願,摘錄一些下來,如果父親的日記能堅持寫下去,那麼這就是一個長期勞動。從今天開始,我就開始我的這個勞動。
陳太太
父親的日記中很多地方都記到了我的爺爺,爺爺給我們一家的影響實在是太深了。
爺爺是一個喜歡單幹、喜歡做生意的人。與人交往主張吃虧、忍讓、忠誠、講義氣,因此有不少生活上生意上的朋友。他結拜有八大弟兄,這個後麵我也許還要寫到吧。剛解放時,村裏搞互助組啊、初級社高級社啊等等,時過境遷,可以講實話了,實話說,爺爺對這些都興趣不大。爺爺農民出身,卻不喜歡種地,喜歡做生意。從父親的日記裏看,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全國都在轟轟烈烈搞大躍進吃大鍋飯的時候,爺爺竟還帶著十歲左右的父親,到蘭州、上海做生意。主要是販賣布匹等。據父親講,一條褲子的布可以換一口袋糧食,那褲子還沒有腰。那時候的褲子,褲子和腰是分開做的。可見布匹在我們這個地方的珍貴。要是在蘭州做生意,爺爺他們大多是住在朋友家裏。爺爺的朋友真多,父親列舉了他和爺爺幾年間住過的地方,有七八家之多。這樣可以省一筆開銷。而且爺爺如果不住朋友家裏,去住旅社,朋友們也會因此不高興的。父親說,在蘭州的大部分時間,他們是住在華林坪陳占海老人家裏。父親的日記裏稱陳占海老人為陳爺,稱他的女人為陳太太。父親說,有一次他們在陳爺家一住就是三個月。陳爺家的住房並不是很寬餘,老實說,也就一大間房子,吃住都在其中。一個大院子,裏麵住了十來戶人,回漢均有,還有一戶藏族。十幾家人同進一個大門。大門晚上十點半之前就關了,過了這個時間晚歸叫門,門是不大會開的。總之大家都遵守著這樣的約定,有事無事,十點半之前都盡可能趕回來。父親那時候是很不安分的。晚上習慣於到文化宮一帶看戲,看大人們跳舞,這樣回來就晚了,大門肯定是進不來的。然而不要緊,陳爺的房子正好臨街,臨街的後窗正好開著一扇小木窗。陳爺鼓勵父親去看熱鬧。若是晚歸,不要高喊,隻需輕輕敲三下窗欞即可。陳爺就會打開木窗,把父親從街上接進屋裏來。父親說那時候木板炕上睡三個人,陳爺、陳太太,另一個就是父親。爺爺睡在門側。陳爺在門側給爺爺支了一張單人床,夜裏睡覺用,白天可以取下來靠牆立著,這樣就不占地方。我就感慨那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是融洽,相互間能信任到這個程度。
那麼陳爺和我家是什麼關係呢?陳爺原本也是我們海原人,解放前去靖遠開車馬店多年,經營有方,掙了不少錢。解放後就搬去蘭州了,還在公交公司謀到一份工作。有一年陳爺的女人陳太太生孩子,那時候陳太太快要四十歲了,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孩子這麼遲。陳爺很是小心,到處打聽接生婆,就輾轉打聽到爺爺的母親。我的太太是接生不錯。陳爺就派出一個人來把我太太用騾子馱去了。生下一個兒子來,取名陳讓。母子平安。陳太太就把我太太認作了幹媽。兩家之間,也就這麼點關係。父親的日記裏,對陳讓一家記之甚詳。尤其陳太太,看來是給父親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從父親的日記裏看,這個陳太太,派頭很大。喜歡聽戲,聽說解放前她定期請戲班子來她的店裏演戲。她還吸食鴉片。沒有鴉片的時候,陳太太看起來就像換了一個人,張嘴打哈欠,脾氣也不好了。父親說總體上講陳太太的脾氣是很好的,善良、寬厚,有些虛榮和幼稚,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他們雖然隻住著一間房子,而且十幾家共用一院,這也隻是他們的一個策略。實際上他們的老底還是不錯的,從陳太太的過日子不慌張就可以看出這一點來。再說要是日子不寬餘,陳太太是不敢吸食鴉片的。父親說上世紀六十年代,鴉片也還是很貴的。父親的日記裏也還寫到那個陳讓。半個世紀過去了,不僅日記裏,就是口頭上,父親也多次講到這個陳讓,倒使這個我們不曾見過的陳讓,似乎是很熟悉的一個人。父親說他和爺爺住在陳爺家的時候,陳讓已經結婚成家,搬出去住了。小兩口有一個孩子,四五歲的樣子,已經是不低的個頭了。這主要是陳讓兩口子都是高個頭。陳爺陳太太個頭也不低的。按說小孫子該常來爺爺奶奶家的,但是陳讓一家並不多來陳爺家。陳太太對兒媳有些微詞。偶爾陳讓一家來了,很少見到婆媳倆說什麼。倒是陳爺有一句沒一句的和兒媳說一些話。陳太太則是躺在一邊抽她的鴉片。或者是逗孫子玩,把什麼好吃的拿出來偷偷地給孫子吃,倒似乎不情願給兒子兒媳看到她的疼孫子。陳太太之所以敢在兒媳麵前抽鴉片,一來是她的性格如此,她的性格裏有一種我行我素的特點,不在乎人的看法和眼色的;另一個原因是,親家母也是一個大煙鬼,陳太太說起親家母,總是要笑話她一頓,說她要是沒有大煙抽時,簡直連一口氣也維持不住了,看上去馬上就要油枯燈滅。陳太太的意思是親家母是個軟漿人,她陳太太再怎麼沒鴉片吸,不過是心裏難受,多打幾個哈欠而已。而且即使她心裏難受,麵子上也盡量克製著不表現出來。總之因為對兒媳不滿意,陳太太連帶著對親家母也有些輕蔑的。我不說她,我沒工夫說她,有說她的工夫我還不如美美睡一覺呢。陳太太一說到親家母,笑話了她有氣無力的軟漿後,就會這樣提醒自己。果然接下來關於親家母的好話瞎話,是一句也沒有了。父親說陳讓是他見過的世上最洋氣的人,高個子,白淨麵孔,戴著眼鏡。父親對他的評價是,一看就是個知識分子,話很少,一句無用的話都不肯多說。爺爺托陳讓辦過一些事,陳讓都給辦了,然而卻是由陳爺轉告給爺爺。陳讓辦成事情,從來沒有一次直接通知給爺爺。父親說爺爺認為,這隻是因為陳讓是一個知識分子的緣故。要是別人,事沒辦或辦不成,先給你說上一大堆。父親關於陳爺家的日記,更多的筆墨是關於陳太太的。陳太太不但是會給自己的小孫子一些好吃的,偶爾也會給父親一些好吃的,畢竟父親也是一個孩子嘛。父親說即使解放後到了六十年代初,陳太太養成的生活習慣也沒有改變多少。改不了。她很看重自己的身體,有一個女大夫,每周都來給她查身體兩次。作為家裏的女主人,她幾乎從來不上鍋做飯,家裏的吃喝都是陳爺一手準備著。連倒尿盆都是陳爺的事。然而陳爺看來是心甘情願地做著這些。因此別人看來,這一家的生活雖然和別家有不同,但還是很自在的。父親說陳太太那樣的人,讓她進皇宮給皇上當媽當女人都可以,都不會有問題。地位越高,派頭越大,看來陳太太會越適應。但是讓她去農村當個婆姨就不合適。她自己難受,別人看著也覺得把她是擱錯了位置。
但是日記的末尾,父親卻寫到這樣一件事。說是一九六八年,陳爺一家倒黴了。就是那間小屋子,也不讓他們住了,把他們趕到火車路去,隨便給安排了一個住處罷了。老兩口年過古稀的人了,分派給他們的工作是打石子兒。聽說陳太太很快就無常了,剩下陳爺一個人繼續打石子兒。關於他們的兒子陳讓一家,父親的日記裏沒有再涉及。我問父親,父親說,六三年,爺爺被抓,判刑勞改十年,就再沒有和陳家聯係過。還聯係個啥呢,父親說陳爺現在肯定是不在了,就是那個給了父親好印象的陳讓,即使健在,也已經快八十歲了。
小朋友
在蘭州時,爺爺和父親還在牛爺家住過。父親的日記裏明白無誤地寫著,牛爺家當時是在橋門巷12號。牛爺的女人,父親稱呼她為牛奶奶。牛奶奶個頭不高,略胖,很能幹,家裏大小的事情都是她做主張。牛爺尊稱她為“我的女掌櫃”。牛奶奶如此能幹,牛爺樂得凡事甩手不管,隻是讓牛奶奶把他的吃喝操心好就是了。實際上這不用牛爺說。常常牛爺早晨剛睜開眼睛,牛奶奶給他的饅頭就已經蒸好了,奶茶在火爐上正呼呼地冒著熱氣。牛爺把吃是看重的,在吃嘴上是不虧待自己。然而穿卻是不在乎的。牛爺在奶牛廠上班,老實說,也穿不幹淨個衣服。他常年是一套勞動布衣服,洗不洗好像都是那樣子。牛爺說,要是不怕羞醜,我光著身子走都沒問題。牛奶奶自己卻是收拾得很幹淨。做活計時總不忘外麵罩一件藍布長衫,這樣做完活計,脫去外麵的長衫時,她便可以衣著齊整地上街去買菜什麼的。這麼兩個人成為夫妻,平平安安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還生有一大幫兒女,真是不可思議。細細想來真是讓人忍俊不禁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