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偉章
學校對我們的歡迎宴,舉行得稍嫌遲緩。但也很難說,這不是一種用心。校長姓張,祖上三代都在百節煤礦,因而被稱為“老百節”,相當於土著了。城鎮裏的許多土著,都有些看不上外地人,但好職位大多被外地人占了,錢財也大多被外地人賺走了,土著的心裏,不可能不起一點波浪,再麵對外地人的時候,眼裏有了光彩,隻把不屑埋在骨子裏,說話做事,都跟你保持著距離。不知道張校長是不是也這樣。他有五十多歲年紀,體胖,個矮,臉龐寬大,不管說什麼話,都像在跟人爭吵。他多次到班上聽我們上課,詳細地做記錄,但下來並不跟我們交涉。他也到宿舍看過我們,對李冬梅門上的那副對聯,大加讚賞,聽說聯語是李冬梅自己編撰的,連聲說:才女!才女!但他並沒誇獎我的書法。學校還開過幾次教職工大會,他跟書記坐在主席台上,從頭至尾,都是他說,書記隻是木頭似的陪在他身邊。每次開會,他都以這樣的話結束:我們應該請一請新來的同誌。
但說過就丟開了,直到兩個月之後。
百節煤礦被群山圍困,距達州市區有兩個多小時車程。我大學畢業那年,分配到這裏,任子弟學校教師。苦讀十多年書,到頭來,卻落腳在比自己家鄉還要偏荒的地界,心裏並沒覺得委屈。早就讀累了,早就想奔向社會,掙自己的錢,過自己的日子。那時候,總覺得學生生活是被柵欄隔開的,逼仄、拘束,外麵的世界卻寬闊無邊,有天高任鳥飛的感覺。更可喜的是,那年份到百節子弟學校的大學生,男男女女共有九個,且跟我一樣,都是本科畢業,這夾皮溝裏什麼時候來過本科大學生?老一輩的教師,大多隻有高中文憑,去井下挖幾年煤,學校差教師了,便從他們當中挑選,選中了,即刻摘下礦燈,將钁頭換成教鞭,這樣都還湊不夠數,還得從附近的農村招聘代課教師。現在突然來了這麼多正正經經的大學生,礦上很珍惜,把一排早就不用的平房教室,用磚牆隔開,給了我們一人一個單間。單間僅六七個平方米,但在我們眼裏已足夠寬敞了;上初中以後,就過集體生活,哪怕大熱天睡覺,也習慣把臉蒙住,保住一點所謂的私人空間,那真不是滋味。抓了鬮,各人進了各人的屋,免不了一番收拾,把自己對生活的理想,都盡量外化,讓人一目了然。因我練過書法,當然要寫一幅字的,就用行李包裝紙寫,皺皺巴巴地貼在牆上,卻也讓剛剛粉刷過、到處都是石灰疙瘩的小屋,成了勉強可以安頓自己的地方。
我左邊住的是男教師楊貴華,右邊住的是女教師李冬梅,兩人進到我的房間,見字寫得不賴,讓我幫他們也寫一幅。李冬梅說,我不要你寫在牆上,我要你幫我寫副對聯,貼在門上。言畢,她到礦區買了紅紙,小心裁開,再送過來,同時送來的,還有她自撰的聯語“馬人遇蛇年凡謀不舉命由天定嗟歎不已;風耳悟空音三思後行麵從心生勤奮為懷”。我們畢業那年,屬蛇,李冬梅的屬相是馬。
看來,並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麼容易滿足。
礦區像山城樣式,起伏不定。學校也是。我們住的那排平房,呈長條形立在丈餘高的堡坎上,與新修的教學樓隔著一個空壩,因而很獨立。平房前麵又是堡坎,筆陡,高過屋簷,下麵是條水溝,裝了水泥做的洗衣槽。這裏並不隻是住著我們九個人,還有學校別的單身教師。我們來之前,他們住在礦上父母的家中,父母沒在礦上的,就住在機修廠的工人宿舍裏。總之,學校沒有單獨的房子給他們。現在沾了我們的光,也得到一個單間。他們住西邊,我們住東邊。更東邊是一個小小的籃球場,空地上配了單、雙杠等鍛煉器具。每天清早,九個人中凡沒有早自習輔導的,都到球場上去瘋;晚自習下課後,便聚在一起,下棋,談天,打撲克。反正學生都是礦區孩子,不住校,隨你把屋頂鬧翻,也沒人管。住在西邊的教師,同樣不管。西邊總是靜悄悄的,門窗緊閉。
有時候,在屋子裏鬧不過癮,就相約去礦區喝酒。學校沒有食堂,像我們這種外地來的單身漢,早中晚三餐,都是到礦區食堂買飯。因每個時段都有出井的工人,食堂晝夜營業。但許多時候,我們都不去食堂,而是到食堂對麵一家名叫“紅光滿麵”的私人食店。食店老板是個年近六旬的婦人,每次去,都給我們講她的女兒。她女兒姓朱,二十歲出嫁,生了兩個孩子,小的那個還不滿一歲,她就到成都一家庵裏修行去了。說到這件事,婦人很是驕傲。她那兩個外孫,六七歲的樣子,圓頭圓腦,偎在外婆膝間,聽她講母親的故事,不好意思地看著我們笑。
在成都那個清寒的庵舍裏,姓朱的女子會憶起自己過去的生活嗎?會思念她的孩子嗎?每次聽婦人講,我們都會默想這些事。但酒沒少喝,肉也沒少吃。
隻有李冬梅,她從一開始就流淚,直流到席終人散。她邊流淚,邊去抱那兩個孩子。孩子不要她抱,把頭鑽進外婆的懷裏,發出抗拒的聲音。見此情景,楊貴華問,他們媽媽回來過嗎?回來的時候,他們要媽媽抱嗎?婦人說:嗨,咋不要媽媽抱?天遠地遠的,就撲過去了。我女兒回家,從不事先通知,可這兩個小家夥頭天絕對知道,夜裏覺也不睡,把他們往被窩裏塞,都強著不肯,說等媽媽。果然,第二天清早,我女兒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