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右岸跑回了左岸。文竹死了,文竹死了。我邊跑邊想。他的慘叫聲是一隻隻驚惶的老鼠,在橋梁上躥來跑去。他是我的師傅,我要替他收屍。等我趕到文竹的屋子時,一切都平靜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文竹不見了,青豆爹也不見了。黑狼的兩隻爪子搭在板凳上,它的舌頭溜出來,一舒一卷,舔著板凳上的血跡。它的舌頭是根吸管,將刀痕裏的血液吸了個一幹二淨。板凳上是十道清晰的刀口,每一刀都深到了板凳的骨頭裏。我朝黑狼的肚子踢了一腳,黑狼很不情願地收回了舌頭,扭過頭盯著我的手指,又用舌頭在我的手背上舔了一圈。它可能在回味手指的味道。
我無處可去了。我一個人坐在黑暗中,隻有花臉蜷縮在我的腳邊。我的身後是無聲無息的草屋子以及無聲無息的青玉老爹。一顆星星從天空上滑下來,落在了河的右岸。有什麼東西被點著了,火光躥了起來,火苗子越長越高,都躥到半空了。火勢洶湧,右岸被照亮了,整個村子被照亮了。一輪太陽從火光中緩緩升起,越過樹梢,越過黑黝黝的山頭,向天空的深處墜落而去。太陽的中央是張圓臉蛋,那是笑眉的娃娃臉。她的眉眼含著笑,她的嘴角掛著笑。她是太陽中間的太陽。草盆子裏燃燒著綠色的火焰。潔白在飄蕩。梔子花的香氣在蔓延。慢慢地,火光淡了,由白而紅,由紅而暗紅,太陽在慢慢縮小,那張圓臉慢慢模糊了。她的笑不見了,她的臉隻剩下一個亮點。火光終於覆滅了,太陽不知墜向了何處,那紅彤彤的臉蛋完全讓黑暗吞沒了。
他們都是我的孩子呀。青玉老爹長長歎息了一聲。
十一
文竹的手成了兩隻光禿禿的肉掌,什麼也做不了。白薯,去守著你師傅吧。青玉老爹說。他佝著背坐在灶台前的石墩上,他的胸口攏了堆火,火苗子是個侏儒,總也長不高。他已經離不開火堆了,火是他身體的一部分,火在燒灼著他的身體。過一天,他的身體縮短了一小截,過一天,他的身體又燒去了一小截。花臉也盤著身子,倒在火堆旁。我不能離開他,也許哪天他的身體就讓火燒沒了。
傻瓜,去吧,老爹不用你看著。青玉老爹督促我。
文竹的屋子靜悄悄的,半點響動也沒有。文竹躺在床鋪上,兩隻眼睛是兩個小小的老鼠洞,一眨不眨盯著樓板。樓板下是隻篾紮的鳥雀,張著翅膀,飛呀飛呀。它就是飛不走。我搬個凳子墊腳,想將鳥雀摘下來。別動它。我的手剛觸著它,有個聲音就對著我的後腦勺敲了一悶棍。我回過頭,那兩個老鼠洞還在盯著樓板。摘下來吧。文竹幽幽地說了聲。我從板凳上跳下來,又爬上板凳。我夠不著樓板,隻有將係著它的棕絲拽斷了。鳥雀打了兩個旋,一頭撞到了地板上。
接下來的日子,我就是文竹的十根指頭。我將他的衣服脫下來,又幫他將衣服穿上身。我做了飯,又將飯喂到他的嘴裏。我在場地上放了把椅子,文竹袖了手,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盯著右岸。笑眉不過河了,青豆也不要蟋蟀了。右岸讓竹子擋住了,隻有竹梢搖頭晃腦在擺動。文竹成了木偶,我讓他怎樣他就怎樣。他的屋子由著我進出,另間屋子鎖了滿房的紙屋子,也許他早猜到了會有這一天。我拿起他的篾刀,篾片就從我的指頭間吐出去,像泥鰍一樣扭動著在泥地上穿行。我鋪開花紙,用他的畫筆,照著他之前畫的花紋,一筆一畫。我將花紙糊到骨架上,紙屋子就有模有樣了。隻有蟋蟀,蝴蝶,那些小玩意兒不聽我的話,我用篾片纏來繞去,它們就是不肯現身。折斷的篾片堆成了堆,我點了把火,它們就化成了灰。
灰塵落盡時,黑狼來了。它走一步嗅一步,繞著屋子嗅了好幾圈,沒找到文竹的手指頭,一臉失望地走了。我以為它身後跟著走北,誰知卻是蘭秀。我的耳朵又開始疼痛了,一隻螞蟻咬一嘴走了,另一隻螞蟻又咬了我一嘴。白薯。我沒來得及逃進屋子就讓蘭秀叫住了。她的手上有幾麵圓圓的小鏡子,一閃一閃發著紅光。是給我的把把糖。白薯,叫我嫂子。蘭秀說。我將糖向著陽光舉起來,一麵鏡子就成了一輪太陽。太陽的中心開著一朵潔白的梔子花。白葉姐。我叫了聲。兔崽子。蘭秀一巴掌扇在糖果上,糖果掉了,碎成了幾塊。你叫不叫?我的耳朵又落在了蘭秀手裏。每一塊碎裂的糖果中央都有一輪小小的太陽,閃爍著燦爛的光亮。我的三瓣花開著,就是發不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