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田艾粽之味(1 / 3)

他說晚上就到。看了看表,還來得及。

騎自行車去是有點不妥,然而撐著陽傘走上一大段路後鑽進滿是狐臭味的小巴一樣要命。曬吧曬吧,你贏了太陽。不過九點,你一醒就醒透了,一點不怯,真有你的。我飛速蹬著腳踏板,皮膚被熱捆綁著,竟也沒有汗——汗也叫做“水”,太陽明察秋毫的——下坡的風徒然被浪費了。脖子被熱緊緊吻著,太陽穴被鉗著,腦子的念頭都不敢往外冒,隻幾個字哆哆嗦嗦地跟著自行車鏈條的節奏晃悠,“布匹市場……床罩……枕套……”

路邊早餐店汗津津地開著,蒸籠裏的腸粉倒是白淨,然小妹的手叫人放心不下。她不是剛收了那邊的桌子嗎,那桌上白瓷船盤裏還餘下幾抹醬油,半卷腸粉,她利落地將拇指扣進去,另一隻手裏的抹布要把一攤蛋殼掃進盤裏,隻一下,那邊又在叫端麵了,於是蛋殼直接抹到桌子下,轉身把瓷盤扔進紅塑料盆裏,帶著幾個醬油指頭端麵去了。塑料盆一側已經發白,裏麵同樣發白的土黃塑料管汩汩地流著水,水沒什麼氣力,油漬菜葉正扭捏地打轉。剛進去的船盤一個咕嚕,裏頭的半卷腸粉飄蕩起來,終於不能越過盆邊,像沮喪的爛紙片,而那條黑綠的瘦菜葉跟著水流,竟順勢滑出了盆邊,那兒有一些泡漲的飯粒和歪倒的塑料奶杯等著它。

熱和髒混合在一起真是萬惡不赦。太陽的鼓勵讓所有的垃圾都活著,喘著氣。我沒有一點胃口。

街上車少人少,有太陽充斥,我和我的喘息在這白亮的路麵上,還是覺得擠。化妝品店和小飾品店中間有一條窄道,一個中年女人正往外走,沒等她走出來我已經騎過去幾個檔口了。而那女人我知道的,以前散步的時候就見過,她一定左手提著一個不大的籃子,右手臂穿著一個塑料小凳另提著一塊小黑板。她每天來這裏,坐好,籃子擺在身前,黑板又靠在籃子前,上麵寫著:飛飛田艾粽。嗬!她是為了宣傳嗎?照這小城的氣質,多半是為了省事,代替吆喝。她的小孫子大概叫飛飛吧。

終於騎進一段陰涼,腦子漸漸清涼下來。我要做一個床單、一個被罩、兩個靠枕。他說晚上到。中午就進洗衣機,一下午準能幹透……每次來得這樣焦急倉促,倒也慣了。隻是上次來,忽然說被子有黴味,是笑著說的,我並沒在意。然而昨天掛了電話,頭一陣眩暈,就想起他身上“紅燒肉”的甜味,而那縷黴味也跟著從潛伏的記憶裏尖銳地竄來。我又嗅了嗅,床上沒有什麼味道,心裏一酸,立即忍住了。還是換一套嶄新的吧!

鑽進布匹市場。裏麵倒是寬敞,一個個檔口除了屋中的窄小位置,都另搭出兩條鐵架子,各色花布匹抽出幾米,又幾折成一尺寬在鐵架上層疊排開,中間地上則是布頭亂作一團,也有醒目漂亮的,自然忍不住提起來看看。兩邊對開的門麵各自伸出幾米,竟也不覺得擁擠,可見路是寬的。雖然整個地用高而闊的塑料頂棚甕起,太陽卻仍舊在,黑壓壓的——炙烤變成了紅燜。等我回過神,已經走過了五六家店了。並沒有人招呼我,這就是“大市場”了,不像零售店的殷勤,殷勤多少有點陰謀。

大白天開著日光燈,看來縫紉需要足夠的光線。再往裏望望,嗬,那日光燈就在她身後,貼著牆角豎裝著,不禁心歎道:真是因陋就簡。豎著的光就不那麼普照大地,隻襯著滿屋的布匹棉絮,兵荒馬亂。她染著黃發,有幾個月了吧,新生出的黑發讓它更黃得不可思議。她卻又另辟蹊徑紮了兩個小辮兒,應是熱的權宜之計。她正埋頭苦幹呢。我是被那條“快樂的小醜”花布吸引來的。他總說我像個蹦跳小醜。我撚了撚那布,“做一個被罩,一個床單,兩個靠枕多少錢?”一陣嘩啦啦地匝線聲,“那要看你做什麼樣的哇。”我的太陽穴緊了一下,“普通單人床。”她撥了撥縫紉機的轉輪,終於抬了頭,眼睛小而平,周圍有一圈密集的灰黃色雀斑,竟然讓她年輕起來。“普通是怎麼普通?一米一米二一米五都普通。”她問住我了。我想著我的床,“一米……”她忽地站起來,走進瀑布般的布簾叢裏,提出一根黃底黑刻度的木尺,走到我麵前,將尺一橫,“一米五!”我從左看到右,她戴著一個銀戒指。“差不多。”我回答。“被罩80,床單30,靠枕20一個,不過還得要看你放什麼棉花進去。”“這麼貴……”我脫口而出。她斜瞟我一眼,將尺往布堆裏一扔,轉身走回縫紉崗位。“便宜點?”我壓著怒氣又加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