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肅穆(1 / 3)

我打車到站的時候恰好一點,轟隆隆,一輛列車出站。嗚!——轟隆隆,轟隆隆隆,越來越快,越來越無情。“好了,等著吧,最後一個小時嘍。”一個紅黑臉膛的聲音,接著一個香甜的嗬欠。隔著玻璃,可見一個著車站製服的女人從進站口走來,一邊喃喃著,“又走一撥,還有最後六個。”“砰!”鐵和鐵的碰頭,進站口的柵欄合上了。

立即就靜了。

我莫名成了安靜的同謀,躡手躡腳將行李放在座位旁邊。剛離開的列車和喧囂,像是個幻覺,也是個鬼吧,一消失就消失得沒影。也好。我可以看一本書。“其實這車站離學校很近嘍,沒車啦,隻好跑去南站趕末班車來,繞了個大圈,還要等……”一個聲音想單槍匹馬打破寧靜。寧靜氳氳地潛伏在黑裏,沉著臉,與候車區的光對峙著。光自然也是虎虎的,保持時刻的警惕。

我在光的庇護裏,不用這樣小心,於是深呼了口氣張望起來。他們都與我一樣聰明,打了最漂亮的算盤——從這個小站出發的火車到北京,要比市中心的火車南站快上九個小時!想到這兒,我覺得脊柱熱了一下。翻開書前,我數了數這些聰明人:一、二、三、四……不加那個還是一小團的孩子,有七個人咧,大都在睡覺吧,也不確定。

我對麵端坐著的一個小眼鏡,粗黑邊的鏡框和鏡片緊緊貼著眼睛,貼得那樣緊,使得他看人很有一種嚴重的注視感。中學生嗎?或者剛上大學?由於這個小疑問,我的臉呈現出了關切。他推了推眼鏡,往前探探頭:“你不是第一次坐火車吧?”我皺了眉頭,怎麼有這樣的問題呢?多半是個談話的由頭。我裝作沒聽見,立即收了眼神,再穩穩當當落到手裏的書上。

這樣少的人,難道不應當讀書嗎?《歲月的泡沫》,我從塞在一堆衣物的塑料口袋裏掏出它,自折著的地方接著看。“歲月”這個長鏡頭,每個人不是活在他的一輩子裏,而是活在歲月中,於是死亡呼嘯而過,連一絲悲痛都占據不了……然而耳朵捕到兩個列車員的對話,她們是趴在入口處“安檢”木桌上的兩個。“啊!我再有兩天就要生日了!可真是不想過,真不要長大呀。”“你過多少歲?”“十九啊!哎!過了,就完了!”嗬!她的用詞這樣的頓挫驚人,連我都詫異驚歎了,連忙望過去——粉白肥美。算是美吧,在這樣一個小站。

“什麼完了?”本來聽得有一搭無一搭的另一個,也將聲音提高了一度。是那個關柵欄的女人。“你想想喲小燕姐,我就要是二十幾的人了。二十幾,二十幾,接下就是三十幾了!”她的話,讓時光如飛。可是,又似虛晃一槍地說說,隻是說說而已。“你這樣說,那我不早就完了?”小燕一定有一套反駁和嘲笑的理論,然而無須說去,隻按常規平靜地抱怨了一句。“小燕姐,那怎麼相同,你都結了婚啦,我還沒有男友。”這小女孩多半是假定了聽眾——我背後的幾名大學男生。倒也未必這樣的刻意,女孩子家家的,幾句話不說上愛情,那才叫怪呢。

“你們家是老公讓著你還是你讓著他呢?”一個問著。“互相謙讓啦。”叫小燕的答道。“都不吵架嗎?”“吵什麼咧,都這麼不容易。”這小燕的簡約冷靜,聽起來很落胃。她不是沒有不如意,隻是沒什麼好說的。年輕女孩很失望,她顯然要蔑視太不夠戲劇的生活。“哎喲,你可真好啊,我以後肯定跟老公吵個沒完,哈哈。”

看看吧,這孩子真是盛氣淩人。

照模樣,小燕標致多了。雖然是廣東版的幹瘦,但有很美的大眼,仿佛整個身體的水分都在那裏集合了,真個好看。話說回來,什麼是好看?年輕就是好看了。那個十幾歲的,雖有成長期聚集的肥肉——愛美拗不過貪嘴。但她年輕健康,正準備在一來二去的戀愛裏流瀉些過剩精力呢。不是嗎?你看她是站著的,還要讓腳換著步子,身子倚向左,又倚向右。

不過幾年,你也是同樣的生活——歲月的泡沫……而我手裏的書頁,靜止半天了。

這時,或許更適合睡覺吧。卻是有睡覺的。我的右邊,是一家三口。他們互相支撐著,籠統地睡成一團。卻沒有生發出溫情。從睡著的表情還能看出,是互相厭嫌著,那是下意識的身體的語言,為著身體在受罪。女人抱小孩的手似乎越來越鬆,我正要去提醒,她就緊了緊身子,把孩子一並緊到那一團裏了。他們各種灰色衣服繞了一身。明明是熱天,睡成這樣卻叫人想到隆冬。

“那有什麼關係,早早上車了,睡起覺來,豈不是比這裏傻等來得舒服!”從那邊傳來一韻北方的口音,很為響亮。他的話沒人反駁,於是一起掉進沮喪。可是,他並不想要這個結果。“你們車站應當搞搞副業——燒烤、啤酒什麼的!”“列車員,放放歌吧!”他極盡熱情,仍舊無人喝彩。“大哥,抽支煙!”一個紅黑臉膛的終於接了話去,他眉眼近距,含混不清,鼻子卻高挺,臉龐笑出兩隻酒窩。他的聲音輕,但很穩當,應歸功於濃重的鼻音。另一個接了煙,“工作有幾年了吧?”轉身對著另外兩個小夥子:“你們幾個一看就還在讀書吧?”那幾個像做錯了事一樣點點頭。我也望了一眼,那紅黑臉膛跟他們倆是一樣的背包,此刻他們三個人,都是一樣在笑。然而他確實多了什麼呢,一下就區分了那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