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蘭米店門外有棵百年老槐,每年春天,一樹槐花盛開,將蘭蘭米店恰好籠罩在槐花的海洋裏。槐樹下,擺放著一個象棋石桌,桌中心,楚河漢界上不見殺伐氣息,而是積著凋零的槐花,花上是一杯濃茶,茶旁,坐著閉目微酣的辛老爹,有時候,他會用棋子輕輕叩著青石桌麵,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隻是,我從來沒有見過辛老爹和人下棋,也從來沒有見過他的家人,更沒有見到過一個可以讓我懷疑為蘭蘭的女性出現。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蘭蘭是誰,為什麼辛老爹的米店會叫蘭蘭米店,一度成為我思考的焦點。
不過,隨著我年紀漸長,漸漸地,我已經有能力在小巷子裏陸續捕捉到一些關於辛老爹的傳聞,雖然這傳聞僅僅是片言隻語,並且已經飽經歲月風雨的侵蝕,但拚湊出來,仍舊能給我傳達出辛老爹的不幸一生:辛老爹曾經有一個漂亮的妻子,叫蘭蘭。可是,蘭蘭卻不幸死於難產。那夜,下著雨,德內大街十三條胡同,每條胡同都蕩著辛老爹淒厲的哀號。
那夜,所有聽到那哀號的人都會認為明天的德內大街上將要出現一個瘋子。而事實上,第二天,雨過天晴,辛老爹卻十分安靜地坐在米店門前的老槐樹下,望著懷裏抱著的繈褓。初升的陽光散在他仍舊凝聚著無限悲傷的臉上,不帶一絲溫情。隻是,逢人問及繈褓裏的孩子,他就會說上一句,她叫蘭蘭。這個名字,也許是因為生命的延續,也許是為了記憶的延續。
隻是,我從來沒有見過辛老爹的女兒蘭蘭。那些飄蕩在小巷的傳聞告訴我,這個蘭蘭充滿了叛逆,仿佛不滿意辛老爹安排的婚姻,在她婚禮前夜,跟著一個在京城做生意的南方人私奔了。隨後,她成為辛老爹不可諒解的冤仇。
從那以後,辛老爹便孤獨地生活在德內大街的三寶胡同裏,他的米店,米店門前的槐樹,槐樹下的象棋石桌,石桌上的濃茶,成為了他生活全部內容的見證。
辛老爹很少與人說話,但對我卻是一個例外。我看得出來,他喜歡我,每次買米時,他總會讓我自己去米袋盛米,讓我自己放在一個破舊的電子秤上稱,稱好後,他看也不看,就讓我提走,整個買米過程中,我感覺自己仿佛就是蘭蘭米店的主人一樣。
有時候,我來買米,如果有閑暇時間,辛老爹會給我講古,不講別的,就講三寶胡同的來曆。他常常呷口茉莉花茶,說:“咱這三寶胡同,可大有來曆,從明朝就開始這個叫法,源自三寶太監鄭和……”講到興致處,他還能隨口指出胡同裏殘存的一些鄭和府的舊觀,讓十幾歲的我大開眼界。
但我很快就不能去蘭蘭米店買米了。因為三寶胡同中到處流傳著一條關於辛老爹患上食道癌的消息。母親出於健康考慮,已經不再讓我去蘭蘭米店買米,但每次買米時,我都要路過蘭蘭米店。我常常看到辛老爹仍舊是坐在槐樹下,隻是麵部蒙上一層灰黯,高高的顴骨突出,越發顯得衰老。因為癌症,說話對他來說,已經成為一件很艱難的事情,他隻能看看我,揚起枯瘦的手,撒出一些米粒,於是,槐樹上聚集著的一些鳥兒,便一起擁下,我可以清晰地聽到群鳥翅膀劃破空氣的聲音。
每當這時,我總會提著從別家買來的米,倉皇而走。仿佛,我不在蘭蘭米店買米,於我來說,我不如鳥兒,鳥兒不會背叛,始終如一,吃著辛老爹的米,而我卻開始背叛了……
隨著辛老爹病情的加重,蘭蘭米店門可羅雀,終於停止營業了。
辛老爹住進了醫院,一連四個月,槐花開了,謝了,鳥兒來了,去了,辛老爹卻沒有能從醫院走出來,蘭蘭米店再也沒有開門。有時候,我從清晨醒來,就會聽到外麵婉轉的鳥鳴聲,就會忍不住地想,也許,這些鳥兒也吃過蘭蘭米店的米吧。而今,辛老爹要死了,可他用米養的鳥卻仍舊唱歌給我們聽。
那天,我吃過午飯,踏著午後的陽光,特意經過蘭蘭米店門前,米店依然關著門。隻是門前卻聚集了一群議論紛紛的老鄰居。憑著感覺,我知道一定與辛老爹有關。我豎著耳朵,在人群中穿梭,得到的信息卻讓我陷入混亂狀態中:蘭蘭和她丈夫出車禍了,蘭蘭成了孤兒,來投奔辛老爹了。
後來,我才知道,辛老爹的外甥女也叫蘭蘭,才四歲。被人送來投奔她唯一的親人辛老爹。隻是,來人萬萬沒有料到,辛老爹也已經躺在醫院裏,奄奄一息。再加上喪女的打擊,估計再也難以支撐幾天。鄰居散後,蘭蘭米店門前零落一地的歎息聲。
但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個月後,病入膏盲的辛老爹居然從醫院裏出來了。蘭蘭米店重新開張那天,整個德內大街的鳥兒都來祝賀了。鳥兒們聚集在槐樹上,嘰嘰喳喳地叫。辛老爹一掃病態,坐在石桌旁,抱著四歲的蘭蘭,滿臉愛戀,再也看不出一絲沉沉的死氣。桌子上,放著蘭蘭的奶瓶。
我看見,有細碎的陽光從辛老爹的臉側滑落,投在蘭蘭紅撲撲的臉蛋上。從那以後,這個場景時常在我心頭閃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