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武行者夜走蜈蚣嶺(1 / 3)

詩曰:

神明照察,難除奸狡之心。國法昭彰,莫絕凶頑之輩。損人益已,終非悠遠之圖;害從成家,豈是久長之計?福緣善慶,皆因德行而生;禍起傷財,蓋為不仁而至。知廉識恥,不遭羅網之災;舉善薦賢,必有榮華之地。行慈行孝,乃後代之昌榮;懷妒懷奸,是終身之禍患。廣施恩惠,人生何處不相逢;多結冤仇,路逢狹處難回避。

話說這篇言語,勸人行善逢善,行惡逢惡。話裏所說,張都監聽信這張團練說誘囑托,替蔣門神報仇,貪圖賄賂,設出這務奇計陷害武鬆性命;臨斷出來,又使人買囑兩個防送公人,卻教蔣門神兩個徒弟相幫公人,同去路上結果他性命。誰想四個人倒都被武鬆搠死在飛雲浦了。當時武鬆立於橋上,尋思了半晌,躊躇起來,怨恨衝天:“不殺得張都監,如何出得這口恨氣!”便去死屍身邊解下腰刀,選好的取把將來挎了,揀條好樸刀提著,再徑回孟州城裏來。

進得城中,早是黃昏時候。隻見家家閉戶,處處關門。但見:

十字街熒煌燈火,九曜寺香靄鍾聲。一輪明月掛青天,幾點疏星明碧漢。六軍營內,嗚嗚畫角頻吹;五鼓樓頭,點點銅壺正滴。四邊宿霧,昏昏罩舞榭歌台;三市寒煙,隱隱蔽綠窗朱戶。兩兩佳人歸繡幕,雙雙士子掩書幃。

當下武鬆入得城來,徑踅去張都監後花園牆外,卻是一個馬院。武鬆就在馬院邊伏著,聽得那後槽後槽:喂飼馬匹的人。卻在衙裏,未曾出來。正看之間,隻見呀地角門開,後槽提著個燈籠出來,裏麵便關了角門。武鬆卻躲在黑影裏,聽那更鼓時,早打一更四點。那後槽上了草料,掛起燈籠,鋪開被臥,脫了衣裳上床便睡。武鬆卻來門邊挨那門響。後槽喝道:“老爺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武鬆把樸刀倚在門邊,卻掣出腰刀在手裏,又呀呀地推門。那後槽那裏忍得住?便從床上赤條條地跳將起來,拿了攪草棍,拔了拴,卻待開門,被武鬆就勢推開去,搶入來把這後槽劈頭揪住。卻待要叫,燈影下見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裏,先自驚得八分軟了,口裏隻叫得一聲:“饒命!”武鬆道:“你認得我麼?”後槽聽得聲音,方才知是武鬆,便叫道:“哥哥,不幹我事。你饒了我罷!”武鬆道:“你隻實說,張都監如今在那裏?”後槽道:“今日和張團練、蔣門神他三個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鴛鴦樓上吃哩。”武鬆道:“這話是實麼?”後槽道:“小人說謊,就害疔瘡。”武鬆道:“恁地卻饒你不得!”手起一刀,把這後槽殺了。一腳踢過屍首,把刀插入鞘裏,就燈影下去腰裏解下施恩送來的綿衣,將出來,脫了身上舊衣裳,把那兩件新衣穿了。拴縛得緊湊,把腰刀和鞘挎在腰裏,卻把後槽一床絮單被包了散碎銀兩,入在纏袋裏,卻把來掛在門邊。又將兩扇門立在牆邊。先去吹滅了燈火。卻閃將出來,拿了樸刀,從門上一步步爬上牆來。

此時卻有些月光明亮。武鬆從牆頭上一跳,卻跳在牆裏。便先來開了角門,掇過了門扇,複翻身入來,虛掩上角門,拴都提過了。武鬆卻望燈明處來,看時正是廚房裏。隻見兩個丫鬟正在那湯罐邊埋怨,說道:“伏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隻是要茶吃!那兩個客人也不識羞恥,噇得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樓去歇息,隻說個不了。”那兩個女使正口裏喃喃訥訥地怨悵,武鬆卻倚了樸刀,掣出腰裏那口帶血刀來,把門一推,呀地推開門,搶入來。先把一個女使髽角兒揪住,一刀殺了。那一個卻待要走,兩隻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裏又似啞了的,端的是驚得呆了。休道是兩個丫鬟,便是說話的見了,也驚得口裏半舌不展。武鬆手起一刀,也殺了。卻把這兩個屍首拖放灶前,滅了廚下燈火,趁著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裏來。

武鬆原在衙裏出入的人,已自都認得路數,徑踅到鴛鴦樓胡梯邊來。捏腳捏手摸上樓時,早聽得那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說話。武鬆在胡梯口聽,隻聽得蔣門神口裏稱讚不了。隻說:“虧了相公與小人報了冤仇。再當重重地報答恩相。”這張都監道:“不是看我兄弟張團練麵上,誰肯幹這等的事?你雖費用了些錢財,卻也安排得那廝好。這早晚多是在那裏下手,那廝敢是死了。隻教在飛雲浦結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來,便見分曉。”張團練道:“這四個對付他一個,有甚麼不了?再有幾個性命也沒了。”蔣門神道:“小人也吩咐徒弟來,隻教就那裏下手,結果了快來回報。”正是:

暗室從來不可欺,古今奸惡盡誅夷。

金風未動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武鬆聽了,心頭那把無明業火高三千丈,衝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開五指,搶入樓中。隻見三五枝畫燭高燒,一兩處月光射入,樓上甚是明朗,麵前酒器,皆不曾收。蔣門神坐在交椅上,見是武鬆,吃了一驚,把這心肝五髒都提在九霄雲外。說時遲,那時快,蔣門神急待掙紮時,武鬆早落一刀,劈臉剁著,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鬆便轉身回過刀來,那張都監方才伸得腳動,被武鬆當時一刀,齊耳根連脖子砍著,撲地倒在樓板上。兩個都在那裏掙命。

這張團練終是個武官出身,雖然酒醉,還有些氣力。見剁翻了兩個,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掄將來。武鬆早接個住,就勢隻一推。休說張團練酒後,便清醒白醒時,也近不得武鬆神力,撲地望後便倒了。武鬆趕入去,一刀先剁下頭來。蔣門神有力,掙得起來。武鬆左腳早起,翻筋鬥踢一腳,按住也割下頭。轉身來,把張都監也割下頭。見桌子上有酒有肉,武鬆拿起酒鍾子,一飲而盡。連吃了三四鍾,便去死屍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蘸著血去白粉壁上大寫下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鬆也!”把桌子上銀酒器皿踏匾了,揣幾件在懷裏。卻待下樓,隻聽得樓下夫人聲音叫道:“樓上官人們都醉了,快著兩個上去攙扶。”說猶未了,早有兩個人上樓來。

武鬆卻閃在胡梯邊看時,卻是兩個自家親隨人——便是前日拿捉武鬆的。武鬆在黑處讓他過去,卻攔住去路。兩個入進樓中,見三個屍首橫在血泊裏,驚得麵麵廝覷,做聲不得。正如分開八片頂陽骨頂陽骨:天靈蓋。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鬆隨在背後,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個,那一個便跪下討饒。武鬆道:“卻饒你不得。”揪住,也砍了頭。殺得血濺畫樓,屍橫燈影。

武鬆道:“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隻是這一死。”提了刀下樓來。夫人問道:“樓上怎地大驚小怪?”武鬆搶到房前。夫人見條大漢入來,兀自問道:“是誰?”武鬆的刀早飛起,劈麵門剁著,倒在房前聲喚。武鬆按住,將刀去割頭時,卻切不入。武鬆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時,已自都砍缺了。武鬆道:“可知割不下頭來。”便抽身去後門外去拿取樸刀,丟了缺刀,複翻身再入樓下來。隻見燈明,前番那個唱曲兒的養娘玉蘭,引著兩個小的,把燈照見夫人被殺死在地下,方才叫得一聲:“苦也!”武鬆握著樸刀,向玉蘭心窩裏搠著,兩個小的亦被武鬆搠死,一樸刀一個結果了。走出中堂,把栓拴了前門。又入來尋著兩三個婦女,也都搠死了在房裏。武鬆道:“我方才心滿意足。”有詩為證:

都監貪婪甚可羞,謾施奸計結深仇。

豈知天道能昭鑒,漬血橫屍滿畫樓。

武鬆道:“走了罷休。”撇了刀鞘,提了樸刀,出到角門外來。馬院裏除下纏袋來,把懷裏踏匾的銀酒器都裝在裏麵,拴在腰裏。拽開腳步,倒提樸刀便走。到城邊,尋思道:“若等開門,須吃拿了,不如連夜越城走。”便從城邊踏上城來。這孟州城是個小去處,那土城苦不甚高。就女牆邊,望下先把樸刀虛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隻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塹邊。月明之下看水時,隻有一二尺深。此時正是十月半天氣,各處水泉皆涸。武鬆就濠塹邊脫了鞋襪,解下腿絣護膝,抓紮起衣服,從這城濠裏走過對岸。卻想起施恩送來的包裹裏有兩雙八搭麻鞋,取出來穿在腳上。聽城裏更點時,已打四更三點。武鬆道:“這口鳥氣今日方才出得鬆月桑。鬆月桑:鬆快、輕爽。‘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隻可撒開。”提了樸刀,投東小路,便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朧朧,尚未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