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撞後,紅萸受罰;涉世初,院長好色。
大清早,我便被警官夏岩教訓了。
四十多歲的夏岩,身材魁梧,從背影看去很像男人。與身材形成反比的,是她的五官和皮膚,精致、細膩,特別是嘴唇,略微偏厚,給人的感覺有幾分性感。這樣的身材與容貌組合在一起,簡直太奇妙了。她總是把褲帶紮得緊緊的,偏偏肚子又大,結果勒成了中間細兩頭大的葫蘆狀。
從進來的第一天起,我就沒看到過她臉上的一絲笑意,哪怕是嘴角上揚,都沒見過。其實那樣的唇角,如果翹起來,一定非常迷人。
我猜測,夏岩一定從心裏恨死監獄這個地方了。監獄這個地方,對於犯人來說是有期徒刑,對於獄警來說卻是無期徒刑。
以夏岩的年紀推算,她做獄警的時間一定已經超過我的刑期,而且她的日子還將繼續下去。二十幾年的時光,不但將歲月的蒼桑不知不覺刻在一個人的臉上,還會改變一個人的心性。
如果分監區隊長楊桃不在,犯人們經常會聽到夏岩的罵聲,差不多所有的犯人都被她罵過。她罵人時通常會夾雜著隻有市井之徒才說得出口的髒話,一串串的話語像城市排汙口處渾濁不堪的髒水,從她性感的嘴唇噴湧而出,四處飛濺。
我聽到耳朵裏,常常會覺得臉紅心跳。而大方和另外兩個犯人聽到她的罵聲,興奮得像是吃了搖頭丸,發出小聲的尖叫,偶爾還會讚歎一聲:“真刺激!”
今天,夏岩的褲帶勒得似乎比前幾天還要緊,這使她的胃部和小腹像是受到了虐待一樣,極力地向外鼓脹著。我暗自擔心,她的褲帶會不會突然斷掉。
我被叫到警官辦公室,站在距離夏岩五米開外的地方。
她來來回回地走動,從這一頭走到另一頭,再從另一頭折回這一頭。皮鞋在地板磚上發出的聲音,時快時慢,時輕時重,顯露出她情緒上的焦躁。每次走到與我相對應的位置,她就把頭轉向我,狠狠地剜上一眼,那目光像刀刃十分鋒利的刀子。
我的後背泛起一陣陣的寒意,低著頭,用眼角的餘光盯著她,揣摩著,接下來她會做什麼?辦公室裏彌漫著戰前的空氣,一句古詩蹦跳著出現在我的腦海,“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足足過了五分鍾。夏岩坐到了辦公桌前,做了一次長長的深呼吸。突然,她拿起了桌子上的幾頁紙,在空中用力地揮舞:“1133,桑……什麼,這就是你寫的悔過書?”
她在叫我的編號,在監獄裏,犯人的編號等同於名字。可夏岩偏偏在編號後麵加上個“桑什麼”,明顯說明,她不認識那個“萸”字,我想提示她,那個字的發音是“魚”,轉念想想還是算了,讓她繼續用“1133,桑什麼”來稱呼吧。
“你就這樣悔過?拷問靈魂?自我譴責?”夏岩把那幾頁紙摔到了辦公桌上,最上麵的一頁不安分地動了幾動,才老實地平躺在那了。
我張了張嘴,沒有吐出一點聲響。
夏岩停了幾秒鍾,身子向後重重地靠在了轉椅的靠背上,鼻子哼了一聲:“1133,你是想用沉默對抗政府,還是想在警官麵前耍威風?哼,你以為你還是什麼局長?你以為這是你的辦公室?”她用力地拍著辦公桌。可憐的辦公桌像是承受不了這樣的重負,隨著拍動略作搖擺。
我還是沒出聲,這次連嘴都沒有張,眼睛一直盯著地板磚上的花紋。像她這種色厲內荏的人,我見得多了。這種磨煉早在參加工作的初期我就經曆過了。她也無非是罵上幾句,還能怎麼樣,我就當做看她表演。
果然,她站了起來,指著我的鼻子,質問:“你這是悔過嗎?我看是在顯示你的功勞,狡辯你的無辜,共產黨的事業就壞在你們這些人手裏,老革命打下的江山就斷送在你們這些人的手裏……我總算明白嶽飛是怎麼死的,劉少奇是怎麼死的,彭德懷、賀龍是怎麼死的了!就是因為有了你們這些貪官,有了你們這些人渣!”
我抬頭,看了她一眼。嶽飛、劉少奇、彭德懷、賀龍,這些人的事跡我耳熟能詳,但他們的死,好像和我八竿子也打不著。不過,人渣這個詞與我有關。人渣,聽起來格外的刺耳。
顯然,她注意到了我目光中的敵意。“1133,你眼睛裏長刺了?是不是聽著刺耳啊?人渣,哼,說你是人渣,算我抬舉了你,你以為你是誰?你就是……人渣!”
我深深地呼吸,平複著胸中的怒火,努力回憶父親的教導,做個有教養的人。雖然我現在是一名犯人,但也要做一名有教養的犯人。
其實我也不敢發火。《荀子·禮論》中說:“規矩誠設矣,則不可欺以方圓。”官場有官場的規矩,監獄有監獄的規矩。按照監獄裏的規矩,警官罵人的時候,犯人是不能還口的。如果想說話,必須舉手說報告。行走坐臥,包括去廁所,都得按照規矩來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