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到老六閘,日頭已經押山。半人高的石刻老六閘標識,在淺緋色的霞照中顯得格外莊重!大家在標識前肅立憑吊大約一分鍾,水娥的爸媽又上閘台憑吊了我爺爺生前使用過的閘機。我們走進爺爺住了大半生的閘房,閘工馬忠義已經預先準備好了茶水、瓜子、香煙、水果、西瓜、月餅招待。大家夥吃著喝著抽著,拉呱著發生在牛灣閘的雞零狗碎的往事,如同又回到過去的年代作了一番巡禮。直到明月高高升起,我們一行十人才由馬忠義領著前往爺爺的墓地。
噢,今日的月亮比昨日圓多了!秋風徐徐,月色如銀,原野的一切景物就像泡在朦朧的水裏,這真是一個少有的清朗之夜!爺爺墓前的兩株鬆樹是我和閘工們一起栽的,如今長得有一人來高,鬱鬱蔥蔥,挺拔昂立,像爺爺的兩名衛士。墓碑顯然被馬忠義們擦洗過了,月光下仍然能看清雋秀的刻字。朱爺爺說:“哈哈,今晚最令我高興的,就是柳葉能來和我的老六兄弟和解團圓!”是呀,我還沒見過奶奶當著眾人的麵作過這個姿態,盡管爺爺躺在墳墓裏,但也是給活著的人們的一種心靈的撫慰。奶奶倔強地說:“別那麼說,老朱,要不是我家根香勸我,我才不過來哩!”死要麵子是中國人的一大缺點,其實奶奶往墓前擺供獻之類活做得比誰都認真。不一會兒,墓碑前的石案上便整整齊齊擺好了月餅水果菜食煙酒等供品。我們大家一起麵向爺爺的墳墓就位肅立,奶奶點上三柱香以後,朱爺爺當上了司儀,這活兒也隻能他幹:
“老六兄弟,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在這圓月當空的時候,我們一起和你共度團圓來了!今晚來的人有你家老少三代,還有你的戰友及生前友好,這麼多人湊到一塊兒多不容易呀!這是熊家的蔭德和福分。我們共同緬懷你,願你的在天之靈安樂吉祥!”
老人神情莊重,麵目和悅,回頭望一眼大夥,接著呼道:“脫帽,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爺爺一生的辛苦坎坷勞碌、飽經的風霜與委屈一股腦兒湧上我的心頭,我鼻子一酸就忍不住想大哭一場。我怕影響大家的情緒,趕緊悄悄離開,朝三甲營方向的土坡走去。
我站在高高的土壟上,遠眺朦朧連綿的西山輪廓,讓波湧浪翻的思緒恢複平靜;然而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忽然間爺爺生前的一幕跳進我的腦屏:
那時我正在縣城上高中。有一天上午,忠義大哥突然來找我,說趕快回去看看你爺爺吧,老人家躺在炕上一天一夜不吃東西,我怕氣出病來就不好了。我問咋回事?忠義吭哧了半天才說:“這回下來那麼多轉正指標都沒給你爺爺解決,太說不過去了!沒給轉正倒也罷了,還把老人給辭退了,你說,這幫當官兒的缺德不缺德!這放到誰身上能不生氣?老人想不通,我們勸也不頂用,這才想到你。他可是最聽你的話。”我聽了都火冒三丈呢,還能勸了爺爺?可回頭一想,事已至此,隻能先顧眼前。爺爺畢竟上了年紀,萬一有個閃失咋辦?我請了個假就跟忠義大哥回到牛灣閘。奇怪的是,我一進屋兒,爺爺像不倒翁一樣騰地從炕上坐起身,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隻是麵色憔悴,顯得蒼老了一截——他問我:“你不好好上學,咋的回來了?”我想如實講怕不太好,就說:“我回家拿點東西。爺爺,你沒事吧?”爺爺瞅一眼忠義,笑笑說:“嗯,你們瞞不住我,肯定是忠義這小子把你叫回來的!忠義,今兒好好給咱做一頓麵條,做得香香的!”爺爺下了炕,取出旱煙袋,坐在板凳上抽著煙說:“拉福,你放心,你爺爺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啥時候也不會垮的!我可不會學潘天厚的樣兒,軟蛋一個。”停了停又說,“爺爺我活了一輩子,經見得海了!你要記住,瞅著別人的臉麵活人最沒出息!吃虧受製算求啥?隻要咱堂堂正正心裏沒鬼,他能把我求咬了?我願意幹啥照樣幹!”乍看是氣話,實際上是爺爺的肺腑之言,是他一生活人的總結。結果是我沒能勸了爺爺,反而被爺爺寬宏的胸懷和氣量以及樸實無痕的高風亮節深深打動了我,教育了我!正如爺爺所說,自那日起,他仍然一如既往地住在閘房管護他的閘、伺弄他的樹,一點也不懈怠。直至下世。
爺爺在我心中的形象永遠是高大的!他是我心中的神!“你爺爺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啥時候也不會垮的!”這句話我刻骨銘心,永遠激勵著我。這也許是他老人家留給我的最珍貴的遺產!我血管裏湧流著的熊家的遺傳基因,凝固成兩個字就是:
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