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很熱,熱得出奇。
因為屋裏生了四盆火,火燒得很旺。
閃動的火光,將牆壁和地板都照成了嫣紅色。
阿飛的臉也是紅的,全身都是紅的。
他就躺在四盆火的中間,赤著上身,隻穿著條犢鼻褲。
褲子已濕透。
他仰麵躺在那裏,不停地流著汗,不停地喘著氣。
他整個人都已虛脫。
屋角裏坐著個白發蒼蒼的清臒老人,正自悠閑地抽著旱煙。
一縷縷輕煙從他鼻子裏噴出來,他的人就好像坐在霧裏。
他的確是個霧一般的人物。
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裏來,也沒有人知道他要往哪裏去。
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誰?
也許他隻不過是個窮愁潦倒的說書先生。
也許他就是那鬼神難測的“天機老人”。
阿飛閉著眼睛,仿佛根本沒有發現有人走進來。
但無論誰走進來,第一眼就會看到他。
孫小紅怔了怔,失聲道:“爺爺,你老人家這是在幹什麼?”
孫老先生眯著眼,噴出口煙,悠然道:“我在蒸他。”
孫小紅更奇怪了,瞪大眼睛道:“蒸他?他既不是饅頭,又不是螃蟹,為什麼要蒸他?”
阿飛現在看來的確就好像一隻被蒸熟了的螃蟹。
孫老先生笑了,道:“我蒸他,因為我要將他身子裏的酒蒸出來,讓他清醒。”
他目光凝注著李尋歡,緩緩接著道:“我也想將他血裏的勇氣蒸出來,讓他重新做人。”
李尋歡長揖,苦笑道:“如此說來,我倒也的確需要被蒸一蒸,隻可惜我身子裏的酒若完全被蒸出來,我這人隻怕也就變成空的了。”
孫老先生目中閃動著笑意,道:“你身子裏除了酒,難道就沒有別的?”
李尋歡歎息了一聲道:“也許還有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孫老先生拊掌大笑,道:“說得妙,若沒有一肚子學問,怎說得出這種話來?”
他忽又頓住笑,唏噓道:“其實我倒真想把你蒸一蒸,看看你身子裏除了酒和學問外,還有什麼別的?看老天究竟用些什麼東西來造成你這麼樣一個人的。”
孫小紅眨著眼,道:“然後呢?”
孫老先生道:“然後我就要將天下的人全都找來,把這些東西像填鴨似的塞到他們肚子裏去。”
孫小紅道:“每個人都塞一點?”
孫老先生道:“不是一點,愈多愈好。”
孫小紅笑道:“這樣說來,天下的人豈非都要變得和他一樣了?”
孫老先生道:“天下的人都變得和他一樣,又有什麼不好?”
孫小紅道:“也有點不好。”
孫老先生道:“哪點不好?”
孫小紅突然垂下頭,不說話了。
這祖孫兩人也許是搭檔說書說慣了,平時說起話來,也是一搭一檔,一吹一唱,教別人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
直到這時,李尋歡才有機會開口。
他苦笑著,道:“前輩若要令天下人都變得和我一樣,世上也許隻有一種人讚成這主意。”
孫老先生道:“哪種人?”
李尋歡道:“賣酒的。”
孫老先生也笑了,道:“在我看來,世上也許隻有一個人不讚成我這主意。”
孫小紅忽然道:“誰?”
這個字她脫口就說了出來,說出來後,又有點後悔。
因為她已知道她爺爺說的是誰了。
孫老先生果然在瞧著她,微笑道:“就是你。”
也不知為了什麼,孫小紅的臉忽然紅了,垂著頭道:“我……我為什麼不讚成?”
孫老先生笑道:“天下人若是都變得和他一樣,你豈非就不知道要哪個才好。”
孫小紅“嚶嚀”一聲扭轉了身子,臉已紅如爐火。
她心裏是不是也有一團火?
少女們的春火?孫老先生拊掌大笑,笑過了,就又開始抽煙。
他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林仙兒這個人,也沒有瞧她一眼,但卻連自己煙鬥的煙早就熄了都不知道。
屋子裏忽然沉寂了下來,隻剩下鬆枝在火焰中燃燒的聲音。
林仙兒已走到阿飛麵前。
除了阿飛外,她也沒有去瞧別人一眼。
閃動著的火光映著她的臉,她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紅的時候看來就像是害羞的仙子,白的時候看來就如幽靈。
人都有兩種麵目,有時美麗,有時醜陋。
隻有她,無論怎麼變,都是美麗的。
她若是仙子,當然是天上最美麗的仙子;她若是幽靈,也是地獄中最美麗的鬼魂。
但阿飛卻像是已下定了決心,無論她怎麼變,都不會再瞧她一眼。
林仙兒輕輕歎了口氣,幽幽道:“我到這裏來,隻為了要對你說兩句話,聽不聽都隨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