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娘眼睛雖仍是紅紅的,臉上居然也抹了一層薄薄的粉,她在俞佩玉對麵坐了下來,竟忽然對俞佩玉笑了笑,道:“你覺得我這件衣服好看麼?”
誰也想不到她會在這種時候,說出這句話來。
俞佩玉也怔了怔,隻有勉強笑道:“很好。”
金花娘微笑,道:“我母親曾經告訴過我,一個人若是覺得很髒,很疲倦的時候,最好換上件新衣服,就會覺得舒服些的。”
俞佩玉歎了口氣,道:“你真的覺得舒服些了嗎?”
金花娘卻似乎沒有聽到他這句話,隻是輕輕撫摸著衣服上的牡丹,忽又向俞佩玉嫣然一笑,道:“這朵花是我自己繡上去的,這件衣服連小唐都沒有看到我穿過,你……你還是第一個看到我穿這件衣服的男人。”
她輕柔地說著,朱淚兒在旁邊簡直聽得怔住了,心想:“她為什麼要對俞佩玉說這些話,難道唐玨剛死還不到半天,她就想來勾引別的男人了麼?”
朱淚兒眼睛又瞪大了起來,她雖也知道這種可能並不大,但還是忍不住要這麼想,還是忍不住要生氣。
隻聽金花娘又道:“聽說這裏廚子最拿手的菜是麻辣子雞、東安鴨塊、大蒜鰱魚和回鍋肉,我已吩咐他們送來了,大家都累了一天,應該好好喝兩杯。”
她未來的丈夫剛死,她居然就要喝兩杯了。
朱淚兒忍不住大聲道:“你吃得下嗎?”
金花娘笑了笑,道:“人死不能複生,我們又何必太難受,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就應該分外保重才好,否則死者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
這些話本該是別人說來勸她的,現在她反而說來勸別人了,朱淚兒也不禁聽得目瞪口呆。
這時店夥果然已將酒菜全都捧來,金花娘自己上菜,自己倒酒,然後高舉起酒杯,嫣然道:“來,我們大家先幹一杯。”
俞佩玉遲疑著,他似乎已發現了什麼,又似乎想說什麼,金花娘倒酒的時候,他一直在注意著金花娘的手。
朱淚兒卻在一直注意著俞佩玉的眼睛,她以為俞佩玉也許不會喝這杯酒,但俞佩玉卻已舉杯一飲而盡。
他嘴邊的話,也隨著這杯酒一舉咽了下去。
金花娘道:“朱姑娘你……”
朱淚兒大聲道:“你有心情喝酒,我卻沒有這心情。”
金花娘笑了笑,道:“無論如何,這杯酒我總是要喝的,朱姑娘你……”
朱淚兒冷冷道:“無論如何,這杯酒我都不喝。”
金花娘還是很溫柔地笑著,凝注著手裏的酒杯,琥珀色的酒,在陽光下看來濃得就像是血。
她溫柔的笑容中漸漸露出了一絲辛酸之意,曼聲道:“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她將這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忽又笑道:“我怎麼能說無故人呢?我至少還有小唐。”
鐵花娘剛端起酒杯,酒杯已“當”地跌在地上,跌成粉碎,她臉上顏色也已慘變,失聲道:“大姐你……”
金花娘柔聲道:“我很好,我很快樂,我實在從來也沒有這麼快樂,因為我知道以後永遠都要和他在一起了,再也沒有人能分得開我們。”
朱淚兒這才吃了一驚,搶過她麵前的酒杯,俞佩玉已聳然站起,金花娘溫柔地拉住了朱淚兒的手,道:“你不用嚐,這杯酒並沒有毒。”
朱淚兒道:“但你……你……”
金花娘柔聲道:“毒,已經在我心裏,在我看到小唐死了的那一刻,我已……”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
至少,她死得並不痛苦,活著才痛苦。
又將近黃昏了。
西風在嗚咽,遠處的流水也在嗚咽。
朱淚兒望著新堆的墳墓,忽然放聲痛哭起來,最後不停地說著:“我為什麼不喝那杯酒?為什麼不喝那杯酒?”
烏雲掩去了落日,像是夕陽也在吝惜著它最後一抹顏色,不肯讓人們在黑暗前享受最後一刻光明。
雖然沒有雨,但天色卻比有雨的時候更沉重。
朱淚兒流淚道:“原來她早已抱定了必死之心,我為什麼卻看不出,為什麼不知道?為什麼還要怪她……”
俞佩玉隻是望著麵前的一抔黃土,想到那一雙多情的男女,為什麼多情男女的歸宿總是一抔黃土?
他悄悄擦了擦眼睛,道:“走吧。”
朱淚兒抬起頭,嗄聲道:“走吧?你難道隻有這兩個字可說?”
俞佩玉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還有什麼可說,我還能說什麼?”
鐵花娘忽然道:“至少我們不應該在這裏流淚。”
朱淚兒道:“為什麼?為什麼?”
鐵花娘四下望了一眼,似乎在尋找著隱藏在西風中,隱藏在暮色中的魅影,然後,她一字字道:“因為他若看到我們在痛苦流淚,一定會覺得很歡喜,我們為什麼要讓他歡喜?我有眼淚為何不能到別處去流?”